老家县城一处红绿灯旁边,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个补鞋摊。在县城上高中那时,夕阳折射下褪色的蓝布伞斜插在三轮车斗上,伞骨支棱着几处补丁。工具箱上摆着几瓶发黄的胶水,几卷粗细不一的麻线躺在掉了漆的月饼盒里,空气里浮着淡淡的糨糊香。
摊主是个五十出头的汉子,穿件洗得发白的某某公司工装服。他正低头对付一只开了胶的皮鞋,粗粝的拇指按着鞋帮,食指在鞋底内侧灵巧地抹着胶水。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在他黧黑的后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师傅,这鞋能补吗? 我把多年来一直很喜欢一双战地靴,是上高一那年军训时磨破的,一下递过去。
他接过鞋子在掌心转了两圈,“鞋底磨穿两层,得加块皮子。” 说话时头也不抬,从工具箱底层抽出一块深黑色的牛皮。牛皮表面布满细密的毛孔纹路,边缘残留着不规则的锯齿,像是从某件旧物上精心裁下的。
补鞋机咔嗒咔嗒响起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断口处结着老茧,随着穿针引线的动作在夕阳光下泛着蜡黄的光。线头钻进两层牛皮之间,像春蚕吐丝般均匀细密。
“小伙子,试试。” 他把补好的鞋递过来时,掌心朝上摊开,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胶渍。哈哈!放心吧!新补的鞋底要比原来厚实许多的!
一位中年妇女一下扔了几双皮鞋在他的工位旁,周师傅你帮我看看这几双鞋,我去城北菜场转转,等一下再回来取。
从此我记住了他姓周。街坊们都唤他老周,虽然那时他鬓角还未见白霜。
深秋的清晨总裹着薄雾。老周的三轮车吱呀呀碾过潮湿的马路,在早点铺子飘出的白汽里支起摊子。有天我抱着裂了底的吉他包去寻他,远远看见个佝偻的老太太攥着双棉鞋,正用袖口擦镜片上的水汽。
“周师傅,这鞋...……” 老人颤巍巍递过棉鞋,黑色灯芯绒面裂了道寸长的口子,露出里头灰白的棉絮。
老周拈起块皮料比了比,“您坐会儿。” 转身从车斗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抓出把炒黄豆塞给老人。补鞋机又唱起来时,老太太依偎着电线杆打起了盹,晨光在她银白的发梢上结出细小的露珠。
那年腊月特别冷。我经过他的摊位时,老周正往开裂的胶水瓶里兑热水。寒风卷着细雪往伞骨里钻,他裹着军大衣的背影像棵落满霜的松树。有个裹红围巾的姑娘跺着脚等修舞鞋,老周把热乎乎的盐水瓶塞给她暖手。路灯亮起时,粉色的缎面鞋在他指间流转,宛如灰扑扑的街角开出一朵颤巍巍的花。
开春后巷口多了家奶茶店,穿超短裙的姑娘们捧着塑料杯来来往往。老周的摊子前却总堆着老人们的棉鞋、学生们的运动鞋、外卖员的劳保鞋。有时顾客掏出手机扫码,他就从工具箱夹层摸出个皱巴巴的记账本:“记个数就行,月底一并算。” 遇到老人摆弄不明白的智能手机,他会把沾着胶水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手机帮着调时间、存号码什么的。
有回看见他捧着双裂成两半的童鞋,鞋带上还系着褪色的蝴蝶结。
“现在孩子长得快啊,补好也穿不了几天的。” 他自言自语着,还是抽出了与鞋帮同色的咖啡色麻线。补完又用砂纸细细打磨边缘,直到裂缝处像是鞋面上天然的布料。
梅雨季来临时,老周的工具箱里多了包石灰粉。潮湿的胶水总不黏,他就把要补的鞋子搁在生石灰上烘着。有天暴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伞布上砰砰作响。穿校服的少年冒雨送来浸水的球鞋,老周把自己垫坐的棉垫抽出来塞给少年:“垫着,别着凉。”
那双鞋他补了整下午。先用旧报纸吸干水分,再拿电吹风慢慢烘烤。最后抹胶时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得他鼻尖上的汗珠晶晶亮。
八月桂花香时,老周接了个特别的活计。穿藏青制服的中年女人推着轮椅,车上坐着个十来岁的女孩。女孩左脚穿着普通运动鞋,右脚的小皮鞋明显比左脚厚三寸。
“能照着这个版再做双大码的吗?” 女人掏出双小红皮鞋,鞋跟处钉着铁片,已经被磨得发亮。
老周蹲在轮椅前比划半天,掏出软尺量了又量。那天收摊后,我看见他在路灯下画鞋样,粗糙的指头捏着铅笔,在硬纸板上勾出的线条却格外流畅。
半个月后,小红皮鞋躺在摊位上等着主人。老周在原有基础上又加厚了半寸,鞋底用上了带防滑纹的轮胎胶皮。女孩试鞋时扶着轮椅慢慢站起来,老周蹲在一旁扶着她的胳膊,黝黑的脸上忽然绽开孩子气的笑。那一刻,他眼角的皱纹里仿佛淌着蜜。
寒来暑往,老周的三轮车成了街角固定的风景。工具箱里的胶水换了一茬又一茬,补鞋机皮带断过不知多少次,伞骨补丁摞补丁,倒像给蓝布伞镶了圈蕾丝边。直到旧城改造的围挡把巷子裹成蚕茧,我才发现老周的三轮车许久没出现了。
拆迁前夜,我又路过那个熟悉的角落。月光下空余几片树叶打着旋,水泥地上还留着三轮车支架的锈痕。风里依稀飘着糨糊的甜香,混着皮革、麻线与岁月交织的气息。
——著/泰灿/二零一七年十二月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