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疑心,自己与六月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在蝉鸣第一次漫过窗棂时;在石榴花在枝头炸开第一抹酡红时;皮肤下便有某种东西开始苏醒 —— 那是出生在六月的人独有的生物钟,像老座钟里精准咬合的齿轮,总在公历七月与农历六月的交界线处轻轻震颤。但,今年的震颤格外绵长,只因日历上卧着个闰六月,像宣纸晕开的两笔朱砂,将盛夏抻成了一条悠长的锦带。
清晨推开窗时,露水正趴在太阳花瓣上打盹。这该是六月的第三场露水了,却依旧带着初生的羞怯,不像七月中旬该有的模样。往年这时节,阳光早该变得泼辣,能把柏油路晒出沥青的腥气,能万物晒得奄奄一息。可今年的蝉鸣里总裹着层潮气,像是从井水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地粘在耳廓上。长辈说这是闰月的缘故,天老爷把夏天裁成了两段,前一段缝在芒种的衣襟上,后一段却迟迟不肯系上立秋的纽扣。我伸手去接那露水,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竟尝出些微甜,像小时候偷喝的枇杷蜜水 —— 原来夏天也会撒娇,赖在人间不肯走,连脾气都变得温润了不少。
墙角的爬山虎该是最懂这心思的。往年这时节,它们早该爬到三楼的窗台上了,叶子也被晒得油亮亮的,像覆了层桐油。可今年的藤蔓却走得迟疑,新抽的卷须怯生生地探向半空,叶片边缘还带着嫩红的晕,像是怕被什么惊扰。我忽然想起古籍里 "白蛇挂铃" 的说法,那些被老辈人反复咀嚼的字句,此刻竟在藤蔓的阴影里活了过来。蛇该是怎样的蛇?是端午时节被雄黄吓退的小蛇,还是传说中驮着北斗星的玄蛇?它的铃铛又挂在何处?或许就藏在爬山虎卷须的螺旋里,每转一圈,便把日子拉长几分啊!
正午的阳光忽然变得粘稠,泼在青石板上能听见滋滋的声响。这是属于闰六月的午后,空气里浮动着双重的热气,一重来自阳历的伏天,一重来自农历的暑气,像两口并排放置的铁锅,都在咕嘟咕嘟地熬着时光。我蹲在菜园边看烈日摘茄子,他的草帽沿淌下的汗珠,砸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烟尘,那烟尘里竟飘着芝麻的焦香 —— 许是邻家正在炒新收的芝麻,香气被热浪揉碎了,混在泥土的腥气里一同发酵。太阳说,闰六月的茄子要多留些种子,"六月逢闰,果菜成双",他粗糙的手掌抚过茄子光滑的表皮,像是在抚摸两个并排躺着的月亮。可在这看似美好的表象背后,却藏着农人的担忧。“闰六月热难当,庄稼要遭殃”,这句农谚像阴云般笼罩在心头。夏季的延长,带来了更长的高温期,干旱与洪涝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猛兽,随时可能扑出,给农作物致命一击。田垄间的水稻,本应在清凉的晨露与温和的日光中抽穗扬花,却在这超长的暑热里,叶片开始卷曲,像是在无力地呼救;玉米的缨须也过早地干枯,仿佛在诉说着对雨水的渴望。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生日。"接生婆说,六月的孩子带金命,遇着闰月更是好兆头。" 那时我不懂什么叫金命,只当是阳光下晒透的麦粒,饱满得能挤出金粉来。今年的生日要过两次了,一次在蝉鸣初起时,一次在桂香欲来前,倒像是老天爷格外慷慨,多赏了我一段光阴,让我能在这重叠的夏日里,细细摩挲时光的纹路。
檐角的风铃忽然响了,碎银似的声音落在晾衣绳上,把刚洗好的蓝布衫都染了些清冽。我仰头看那风铃,竹骨上缠着去年的红绳,风吹过时便旋转起来,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这让我想起昨夜读的诗:闰月生凉夏,双莲照晚池。 李杜总爱把日子过成诗,连多出的月份都能寻到景致。楼下的月季开得正盛,重瓣的花瓣托着露珠,倒真像诗里说的双莲,只是把池塘换成了青砖缝里的泥土。我摘下一朵夹在书页里,恍惚间竟觉得那花瓣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应和檐角的风铃。
午后的小酒馆里坐满了人,八仙桌上摆着粗瓷碗,茉莉茶香漫过竹帘,与街对面修鞋摊的胶水味缠绵在一起。穿蓝布衫的老先生正摇着蒲扇谈古论今:说从前有个书生,在闰六月里遇见两位模样相同的姑娘,"一个爱穿绿裙,说是六月生;一个爱穿红裙,说是闰六月生。" 讲到这里他故意停住,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香从他嘴角漫出来,"后来才知道,原是孪生姐妹,只因生在闰月,便分了两个生辰。" 众人都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却惊不散满室的茶香。我忽然懂得,古人创造闰月,原是怕光阴走得太急,特意在岁月的长路上设建了一家驿站,让那些被时光追赶的人,能在此处歇歇脚,看看前后的风景。可在这悠悠茶香与欢笑声之外,老一辈的忧虑仍在角落里潜伏。2025 年,这乙巳蛇年,蛇在五行中象征着阴火,本就兼具火与阴湿的双重特性。农历六月,本是盛夏阳火旺盛之时,可闰六月的闯入,却打破了这份阴阳的平衡。古籍《协纪辨方书》中那句 “蛇年闰六,白蛇挂铃,天道失和”,虽带着几分神秘色彩,却也反映出古人对自然秩序变化的敏锐感知。于是,民间便有了诸多禁忌,搬家、远行、动土等重大活动,都被认为可能惊扰了这微妙的平衡,带来未知的灾祸。
那天傍晚去河边散步时,遇见一群孩子在捞蝌蚪。他们的裤脚卷得老高,脚丫子踩在浅滩的卵石上,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笑声。"闰月的蝌蚪长不大," 岸上的老太太喊道,手里的蒲扇摇出细碎的风,"得等到白露才能变青蛙。" 孩子们却不听,只顾着把蝌蚪装进玻璃瓶,阳光透过瓶壁照进去,那些小小的黑影竟像是在跳舞。我蹲在岸边看水,晚霞把河面染成了胭脂色,水草在水底轻轻摇晃,像谁散落的绿绸带。远处传来捣衣声,木棒捶打衣裳的声响,与蝉鸣、水声揉在一起,酿成了一壶醇厚的酒,让人忍不住想多饮几口这夏日的余晖。只是,在这美好的黄昏图景中,也有着潜在的危险。随着夏季的延长,天气愈发炎热,蛇类等动物的活动范围也在扩大,它们频繁出没于田间地头、河边草丛。人和牲口被蛇咬伤的风险,如同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人在享受夏日时光时,也不得不绷紧神经。
下班回家时路过镇上的文化广场,门楣上的红灯笼亮了,把 "烤肉,火锅" 的匾额照得格外分明。几个老人正坐在长凳上打扑克,手指翻飞间,你一言我一语,流逝的光阴便成了扑技里的斗智斗勇。一位老大爷说:闰月要编双股绳, 另一位穿黑布衫的老者说,手里的草绳在暮色里闪着微光,"系在粮仓上,能保岁岁丰登。" 我看着那些草绳,忽然觉得它们像极了农历的历法,把零散的日子都编织起来,既不会让春天跑得太快,也不会让冬天赖着不走————。
这便是我们的祖先啊,总能把天地的规律,都织进柴米油盐的日常,让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都带着些草木的清香与星辰的璀璨。
传统民俗的长河里,闰月被视作特殊的时光,人们借此时机,将美好的祝愿编织进生活的点滴。送闰月鞋、闰月袜的习俗,像温暖的丝线,缠绕在亲情的脉络上。出嫁的女儿或是晚辈,精心挑选舒适的鞋子与袜子,在闰月前恭敬地呈给父母公婆,祈愿他们穿上后,能稳稳“踩掉”生活里的坎坷,如苍松般健康长寿,人生之路顺遂无阻。“闰月鞋,闰月穿,闰月老人活一千”,这句民谚,质朴却饱含深情,是晚辈对长辈最诚挚的祝福。
闰月饭、六亲饭的餐桌旁,围坐的是浓浓的亲情。出嫁的女儿用心筹备一桌佳肴,邀请娘家的父母兄弟等至亲欢聚一堂;亦或是娘家摆开宴席,迎接女儿一家的归来。在推杯换盏间,在欢声笑语里,团聚的喜悦满溢,为父母添福添寿的祈愿,也在这烟火气息中袅袅升腾。
福建武夷山等地,妇女们聚在一起喝闰月茶的场景,宛如一幅淡雅的工笔画。大家轮流做东,于轻松愉悦的氛围里,轻啜香茗,漫谈家常。那一杯杯茶水,润泽的不仅是喉咙,更是彼此的情谊,她们在茶香中祈愿着平安顺遂,让生活的琐碎也染上了诗意。
民间还将闰月多出来的时光,看作 “天增岁月人增寿” 的吉兆,此时,适当的饮食进补,便成了对身体的珍视与呵护。炖煮滋补汤品的炉灶旁,升腾的热气里满是对健康的期许,人们希望借此滋养身体,如茁壮的树木般,延年益寿。
夜渐深时,月光忽然变得稠厚,淌在窗台上能积起薄薄一层,像融化的白银。我铺开宣纸,想写几句诗记下这闰六月的夜晚,笔尖刚蘸了墨,便听见窗外传来蟋蟀的叫声,一声声都落在宣纸上,竟像是在替我构思诗句。火上还有一盘西瓜,关火时发出清脆的声响。"老话说 ' 闰月吃瓜,不犯冬煞 '。" 我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原来两千多年前的人,也在这样的夏夜吃瓜、纳凉,也在琢磨着月份的轮回。时光仿佛是条环形的河,我们都在河里漂流,却总能遇见古人投下的船票。
凌晨被露水打湿的窗纱,透着微光。我起身翻开那本泛黄的《协纪辨方书》,书页间掉出一片干枯的荷叶,该是去年盛夏夹进去的。"蛇年闰六,天道周行" 的字样旁,有人用朱笔圈点过,墨迹已有些发暗。可窗外的牵牛花正顺着竹篱往上爬,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映出整个天空的蓝。从现代科学的视角冷静审视,蛇年闰六月不过是正常的历法现象,与自然灾害、运势吉凶并无切实关联。但古人的那些说法,虽缺乏科学依据,却也是他们对自然现象悉心观察与深刻思考的结晶,其间满溢着对自然的敬畏之心。这闰六月,既承载着农人的耕耘智慧,他们在多变的气候中摸索着农作物的生长规律;也蕴含着文人的风雅情怀,在季节的更迭里找寻灵感,吟诗作赋;更暗藏着气候变迁的科学密码,等待着后人去解读。与其纠结于吉凶之说,不如借这难得的契机,用心读懂古人 “敬畏自然、调适身心” 的生存哲学。毕竟,顺应天时、珍视当下,才是跨越千年,流传至今的生活智慧。
这便是我们的传统啊,从不把日子过成冰冷的数字,而是让每一个节气都长出温度,让每一个闰月都结出情意。就像这蛇年的闰六月,它不是什么需要惧怕的异象,而是时光额外馈赠的礼物,让我们有机会多爱一次夏天,多陪一回亲人,多懂一点古人 "顺应天时" 的智慧。
露水从槐树叶上滴落,落在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却又带着暖意。这该是六月的第四场露水了,而夏天,还远远没有结束。我想起昨夜写的诗,最后一句是:双夏叠作锦,一岁揽成诗。
———二零二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