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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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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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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荞酥 — 念威宁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威宁,草海还没有开槽放水。晨雾总裹着草海的潮气,漫过县城管子街的青石板。我打记事起,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天还没亮,就被母亲轻晃着胳膊叫醒:“起来了,去县城进货。” 揉着惺忪的睡眼,揣着母亲提前烙好的荞麦饼,就着煤油灯的微光,跟着她往县城赶。那时候家里开着个小杂货铺,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都得从县城批发,而每次进货归来,母亲总会绕到街角的老铺子,买上两块荞酥 —— 那金黄的酥饼,裹着糖香,是我童年里最盼的 “甜头”,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家乡味道。

威宁多山,海拔两千多米的高原上,荞麦是最耐活的作物,漫山遍野的荞麦田,到了花期就是一片浅紫的浪。老话说 “荞面养人,荞酥暖心”,这用新收荞面做的酥饼,不只是零食,更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桌上的 “硬通货”:办喜事时,新娘的陪嫁篮里准有红布裹着的荞酥,象征日子甜甜蜜蜜;办丧事时,招待亲友的素席上,一盘温热的荞酥能暖了悲伤的胃;就连平时走亲戚,提上一油纸包荞酥,都是最实在的心意。我小时候嘴馋,总盼着家里有 “事”,不是为了热闹,是为了能放开吃一顿荞酥。

那时候家里日子紧巴,杂货铺赚的都是分分钱,母亲平时舍不得买零嘴,唯独每次去县城进货,会格外 “大方” 一次。县城老街的那家荞酥铺,是个驼背的老爷爷开的,铺子不大,门口支着个竹筐,里面码着刚蒸好的荞酥,金黄油亮,撒着芝麻,热气裹着荞麦香和糖香,能飘出半条街。母亲每次买两块,一块当场掰给我,另一块用油纸包好,揣在口袋里,不忙的时候再吃。我捧着热乎的荞酥,指尖能触到饼皮上细微的芝麻粒,还带着蒸笼的温度,烫得我直换手。先凑到鼻尖闻一闻,荞麦的清醇混着老冰糖的甜香,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玫瑰香,勾得人喉头直动。咬第一口时总急,没等吹凉就往嘴里送,烫得舌头直打转,却舍不得吐 —— 外皮软乎乎的,带着点韧劲,嚼起来满是荞麦特有的谷物香;再往下咬,就能吃到馅里的核桃碎,脆生生的,混着融化的冰糖浆,甜得不齁人,偶尔还能嚼到一丁点儿晒干的玫瑰花瓣,带着点清苦的香,中和了甜味,越嚼越有滋味。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冷风刮得脸生疼,可嘴里含着荞酥的甜,手里攥着母亲的衣角,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有一次吃得太急,饼渣掉在衣襟上,我还会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吹吹灰再放进嘴里,一点都舍不得浪费 —— 那时候总觉得,这荞酥比过年的糖块还金贵。

后来我大了些,母亲开始教我做荞酥。她说:“咱威宁的荞酥,讲究‘三细三香’—— 面要磨得细,馅要拌得细,揉面要揉得细;荞面要香,糖要香,料要香。” 每年腊月廿四过后,母亲就会把新收的荞麦挑拣干净,一粒粒捡去里面的石子和碎壳,然后背着半袋荞麦,带我去村里的石磨房磨面。石磨转起来 “吱呀” 响,母亲推着磨杆,我就在旁边帮着添荞麦,看着雪白的荞面从磨缝里漏下来,落在布兜里,像堆了一小座雪山。磨好的荞面要过三遍筛,第一遍用粗筛,滤掉没磨碎的荞粒;第二遍用细筛,留下细腻的粉末;第三遍还要用绢筛,筛出最细的那部分,母亲说:“这样做出来的荞酥才够软,入口不扎嘴。” 筛好的荞面装在粗布袋子里,吊在房梁上,怕受潮变味,每次取的时候,都要轻轻抖一抖,生怕浪费一点。

做馅的时候,更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候。母亲会提前把核桃、花生泡在温水里,泡软了再剥壳 —— 我总抢着剥花生,可剥多了手指会疼,母亲就会把剥好的花生仁放在我手里,让我用石臼捣。石臼是青石头做的,捣起来 “咚咚” 响,我捣得满头大汗,花生仁变成碎末,混着核桃碎的油香,飘得满屋子都是。然后母亲会把老冰糖放进铁锅里,加一点水,小火慢慢熬,熬到冰糖化成琥珀色的糖浆,再把捣好的核桃碎、花生碎倒进去,还要撒上一把晒干的玫瑰花瓣 —— 那玫瑰是母亲春天在院子里种的,晒干后装在瓷罐里,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做荞酥才拿出来。母亲用铲子不停地翻炒,糖浆裹着碎末,慢慢变得黏稠,直到用铲子挑起一点,能拉出细丝,才关火。这时候的馅料,闻着就甜得人发晕,我总忍不住用手指蘸一点,放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笑得眯起眼 —— 那甜里带着坚果的香,还有玫瑰的清,是世上最好的味道。母亲见了,就会拍掉我的手:“馋猫,留着做馅才香,等蒸好了让你吃个够。”

和面是最费力气的活。母亲会在大瓷盆里,按 “十份荞面配两份白面” 的比例放面 —— 她说纯荞面太散,加些白面才够筋道,能包得住馅。然后倒入温热水,加一点猪油,猪油是自家炼的,凝着雪白的油花,加进去能让荞酥更酥软。母亲挽起袖子,双手插进面里,一圈圈地揉,面团从松散的絮状,慢慢变成一个光滑的大面团。她揉面的动作很有力,胳膊上的青筋都露出来,揉一会儿就会停下来,把面团翻个面,再继续揉,说:“要揉到面团能‘醒’过来,摸起来像婴儿的屁股一样软才好。” 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伸手去揉,可面团总不听我的话,要么粘在手上,要么揉不成团,母亲就会握着我的手,教我怎么用力。她的手粗糙,满是老茧,却很温暖,裹着我的手,一起揉着面团,那一刻,连面盆里的热气,都变得格外暖。揉好的面团盖上湿布,醒上两个时辰,醒面的时候,母亲会把家里的土陶蒸笼洗干净,铺上一层新鲜的玉米叶 —— 那玉米叶是秋天晒干的,用温水泡软,铺在蒸笼里,蒸出来的荞酥会带着点玉米的清甜味,比用纱布好多了。

包荞酥的时候,我总爱凑在旁边学。母亲把醒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搓成一条长蛇似的,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个小剂子,每个剂子都差不多大,母亲说:“这样蒸出来的荞酥才均匀,熟得一样快。” 她拿起一个剂子,用手掌压成圆皮,皮要压得中间厚、边缘薄,不然包的时候容易破。然后放上一勺馅,馅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 太多了会露馅,太少了不好吃。母亲用手指一点点把皮的边缘捏紧,捏出一圈小小的褶子,像给荞酥镶了个花边,然后再用手掌轻轻按扁,变成一个圆饼,最后在饼面上刷一层蛋黄液,撒上几粒芝麻,一个荞酥生胚就做好了。我也学着做,可压皮的时候总压不圆,包馅的时候要么把皮捏破,要么馅露在外面,母亲从不责怪,只是笑着把我包的放在一边:“等蒸好了,这个给你,咱娃包的,吃着更香。”

蒸荞酥要用大火。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水烧开,冒起白汽,母亲就把装着荞酥生胚的蒸笼放上去,盖上盖子,再在盖子边缘围上一块布,防止热气跑出来。蒸笼里的热气顺着缝隙往外冒,荞麦的清香混着馅的甜香,在屋里绕来绕去,飘到院子里,连邻居家的小狗都跑到门口,摇着尾巴不肯走。我就坐在灶台边,盯着蒸笼的盖子,听着里面 “咕嘟咕嘟” 的声响,总忍不住问:“好了没?我都闻着香味了。” 母亲笑着说:“急啥?‘慢工出细活’,荞酥要蒸够时辰,才够软、够香。” 她还会不时地打开盖子,看看荞酥的颜色,直到荞酥变成金黄色,表皮变得油亮,才说:“快好了。”

等蒸笼揭开的那一刻,是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刻。白汽 “腾” 地冒出来,带着滚烫的香气,扑在脸上,暖得人睁不开眼。母亲用筷子夹起一个荞酥,放在盘子里,金黄的酥饼躺在玉米叶上,表皮油亮,芝麻亮晶晶的,还冒着热气,连玉米叶都被染得带着香味。母亲会先夹起一个,放在嘴边吹凉了递给我:“小心烫,慢点儿吃。” 我捧着荞酥,先咬一小口,外皮松软,带着荞麦的醇香,嚼起来有韧劲,却不费牙;再咬一口,就能吃到里面的馅料,核桃碎和花生碎还是脆的,糖浆已经凝固,甜得恰到好处,玫瑰花瓣的香在嘴里散开,咽下去后,连喉咙都是甜的。若是咸馅的 —— 母亲偶尔会用自家腌的腊肉切碎,混着芝麻、葱花做馅 —— 那香味更绝,腊肉的油香混着荞面的清,一口下去,咸香适中,能让人连吃两个都不够。有一次我吃得太急,不小心把馅掉在裤子上,母亲就会笑着帮我擦掉,说:“慢点吃,锅里还有,管够。”

后来我去外地工作,出发前一天,母亲连夜蒸了一篮子荞酥,用干净的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每包一个,都要在油纸里撒点干荞面,怕粘在一起。然后把包好的荞酥放进布包里,塞到我的行李箱里:“路上饿了吃,到了外省加热下,也能尝尝家里的味道。” 嚼着荞酥,忽然想起每次跟母亲去县城进货的清晨,想起老街铺子的甜香,想起母亲揉面时的背影,才明白这酥饼里不只是荞面和糖,还有母亲的牵挂,还有威宁的风、荞麦地的香。

工作后,我回家的次数少了。每次回去,母亲还是会蒸荞酥给我吃,只是她的手更粗糙了,揉面的时候,腰也弯得更厉害了,蒸好的荞酥,会先放在我面前,说:“吃吧!还是你小时候的味道。” 现在的荞酥,有机器做的,包装得精致,盒子上印着漂亮的图案,可吃在嘴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 少了石磨磨面的粗粝香,少了柴火蒸制的烟火气,少了母亲手掌揉面的温度,也少了童年时那种 “盼了好久才吃到” 的香甜。

去年秋天,我回威宁,特意绕到县城老街,想找找当年的荞酥铺,却发现老街早已翻新,铺子没了踪影,只有青石板路还在,像记忆里的样子。我又去了城郊的荞麦地,彼时荞麦正开花,浅紫的花穗在风里摇曳,像一片紫色的海,风吹过,带着荞麦花的清香,和小时候母亲磨面时的香味一样。站在地里,我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县城进货的清晨,想起她在灶台边揉面、蒸荞酥的身影,想起我捧着荞酥、烫得直换手的样子,眼眶不禁湿润了。杜甫说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于我而言,故乡的味道,就是这荞酥的香 —— 它不张扬,却醇厚,像母亲的爱,像威宁的风,刻在心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日子好了,山珍海味也常能吃到,可我还是惦记着威宁的荞酥。有时候晚上做梦,会梦见自己回到童年的家,天还没亮,母亲正站在床边,轻晃着我的胳膊说:“起来了,跟娘去县城进货,回来给你买荞酥。” 醒来时,嘴角还带着甜香。我知道,有些味道,一旦刻进了生命里,就再也抹不去 —— 它是乡愁,是牵挂,是母亲的爱,是我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到回家路的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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