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就是两天没上班,至于这么残暴,这么野蛮。秦致明愤愤不平,心里很委屈,眼泪差点蹦出来。就在刚才,咣地一声,宿舍的门被踹开,妈妈走了进来,带着一股风,顺手操起靠在墙边的笤帚,气冲冲地来到床前,呼地打在秦致明身上。秦致明仅穿了裤衩,光着身子玩手机游戏,正在兴头上,冷不丁被抽打,一下,两下,没完没了,手臂顿时有几道红印子,麻辣火烧地疼。
秦致明疼得呲牙咧嘴,哎呦哎呦叫唤。妈妈一脸愠色,他从来没见妈妈如此震怒过,别看妈妈个小,不打则已,打起人来下手重。
妈,你打我干嘛?秦致明一边用手臂护着自己,一边冲妈妈嚷嚷,我都二十一岁了还打我。
你还晓得自己二十一了,不上班,躲在宿舍里干嘛,躺平还是啃老?啃老,我和你爸没啥给你啃的。躺平,喝西北风还是吃屎,吃屎只怕没人拉。妈妈见秦致明依旧躺在床上,没有起床的意思,扬起笤帚又要抽下去。
秦致明见状,赶紧蹦起来,躲闪。别打了,我去上班还不行。他冲妈妈吼。他真想夺下笤帚,狠狠地反击几下,出出心中的恶气。倘若打架,妈妈根本不是对手,可他下不去手,打不得。要不然,会遭天打雷劈。
去年毕业后,妈妈仅给秦致明一个月时间找工作,警告他想躺平门都没有,一个月后直接断掉经济来源,就是去大街上要饭,也不能呆在家里。这两年工作确实不好找,何况还是个大专文凭,学的计算机专业,听起来高大尚,其实没求用。妈妈是选煤厂的工人,求人,托人找关系,才把他塞了进来,在采区当技术员,成了妈妈的同事。他不愿干煤矿,尤其与妈妈在一个单位,不愿每天活在妈妈的监控之下,一点自由都没有。可又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只能暂时将就一段时间,走一步看一步。
是谁告的密?秦致明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可还是被妈妈晓得了。究竟是谁与他过不去,思来想去,很可能是陈啰嗦。陈啰嗦,是秦致明的垂直上司,原名陈得志,比秦致明大三岁。除了他,没人会告状。
在妈妈愤怒的目光中,秦致明穿衣洗漱,出了宿舍,走向联合大楼。秦致明是个爱憎分明有仇必报的人,平素最看不惯那些打小报告背后好告状的人,那些人放在抗战那会儿,妥妥的汉奸卖国贼。心想,有仇不报非君子,既然我挨了打,就得打回去。来到五楼,气冲冲地闯进陈啰嗦的办公室。陈啰嗦正在电脑上审阅手下昨天发给他的作业规程,越看越生气,复制粘贴,连巷道名称没全部改过来,如果拿去会审,不遭操才怪。
是不是你向我妈告的状?说我不请假不上班。秦致明质问。
唵,啥告状不告状?陈啰嗦抬眼瞟了一眼秦致明,一边继续盯住电脑看,一边嘲讽说,怕不会,你想来就来,想不上班就不上班,也太自由了吧。大家都像你这样,那工作还咋干?
秦致明火冒三丈,说离开他就不转了?转身去隔壁采区调度室拿来笤帚,又回到陈啰嗦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随后,房间内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以及东西被摔碎后的咣当声。不到一刻钟,门开了,秦致明冲出来,大步流星地走了。有好事者走进陈啰嗦一看究竟,只见陈啰嗦两眼眶红中带乌,像戴了一副无脚的眼镜。左边的鬓角淌着血,地板上滴了好几滴,犹如盛开的月季花。
这事闹大了。下级打上级,无法无天,必须严惩。除了负担陈啰嗦的一切医药费,公司决定辞退秦致明,让他滚蛋。秦致明很不以为然,反正早就不想呆下去,这不歪打正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妈妈气得牙龈上火,两天没吃饭。对秦致明可能彻底失望,铁青着脸,不再搭理他。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底涌起一丝愧疚,感觉对不起妈妈。他是头犟驴,死也不会认错的。事情已然如此,认错顶个屁用。
愧疚像湖面上的微澜,一会就没了。随之而来的,一身轻松,再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尤其是陈啰嗦,罗里吧嗦,一见他就烦。在矿上呆着没意思,不如回县城老家,家里没人,就自己,饿了渴了点外卖,想干嘛就干嘛。
家里没网,秦致明打电话给老爸,老爸一直不接电话。是不是也不搭理他?秦致明心里郁闷。老爸在县城一家民营煤矿做事,虽然离家不远,但很少回家,妈妈说他比大矿长还忙。到了晚上,老爸才回了电话,说网络已到期,没续费,断网了。家里没网,在手机上玩游戏不过瘾,他百无聊赖,干脆去网吧玩个通宵,彻底放肆一回。
网吧很大,玩的人不少。秦致明突然心血来潮,点开塔防游戏,自从去了尖山煤矿,已经将近四个月没玩,显得有点生疏。多人参与,需要团队合作,一个小时后,竟然输了,有人气不过,污言秽语泼了过来,讥讽既然生瓜蛋子,就不要瞎鸡吧参乎。秦致明本来就窝火,见有人对他骂骂咧咧,怒火呲呲上冒,与之对骂,一边骂一边摔鼠标,拿鼠标撒气,不仅如此,还把电脑推倒,以泄私愤。
老板才不惯秦致明,要他赔偿损失,秦致明梗着脖子,一口回绝。老板叫来几个人,把秦致明架到一个小房间里……秦致明出来后,鼻子青了,脸也肿了,手机微信里少了两千大洋。站在大街上,秦致明朝网吧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眼睛瞪得像牛蛋,还恶狠狠地低声骂了几句。
流年诸事不顺,喝凉水磕坏了牙齿,秦致明郁闷透顶。
二
钱像干涸的小河见了底,秦致明一咬牙连信用卡也透支了,没了工作,就没了经济来源,越发心慌。哎,男人不能没有工作,有工作,才有底气。万般无奈之下,又回到尖山煤矿,秦致明不晓得是如何溜进大门,都被开除了,还有脸回来。
一个局外人,呆哪儿都不得劲,正准备找个地方猫起来,却被艾智英截住。智英惊喜问他去哪儿了,几天没见个鬼影子。秦致明郁闷地说被开除了,留下来干嘛,让她看笑话。智英反问谁说他被开除了,公司下文了?秦致明摇头,说这倒没有,但前几天就有人向他透露处理结果。
智英说既然没正式下文,秦致明就没被开除,该上班就上班。嗨,不说了。智英邀请他一起去上山,慰问贫困职工和送温暖,无非是一些油、米和面粉等。反正没事,闲着也闲着,何况是智英邀请他,没理由不答应。凡是智英叫他做的事他都乐意,与她在一起,心情就是不一样。
我现在也是贫困职工,给我送点温暖呗。秦智明半真半开玩笑地说。
智英打死也不会相信,秦致明兜里比脸还干净,连饭钱都没有。智英说他贫嘴,催他赶紧上车,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秦致明说去可以,但必须管饭。
车沿着村道小心翼翼地弯来拐去,人也跟着摇来晃去,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秦致明身子后仰,两手紧紧抓住门把手,因空腹而晕车,打开车窗透透气。往外一看,倒吸一口凉气,身边是悬崖,深不见底,假如掉下去,骨头会碎成粉末随风飘散。地势升高,俯瞰尖山煤矿全貌,愈来愈小,愈来愈模糊,像一坨白色的鸟屎沾在山坳里。下山再爬上一座高山,到半山腰,村道到了尽头,车不得不停下来。车一停,秦致明就钻出车子,头晕,想吐。智英喊他帮忙拿东西,他咬牙缓缓站起来,与大家一起,把车上的“温暖”卸下来,肩扛手提,徒步上山。山路狭窄,摇扶而上,半个多小时,才到了目的地。
房子在一块小坪地上,房前是陡坡,秦致明担心一不留神会滚下去。站在坪地上,视野开阔,放眼望去,云贵高原上的群山如波澜起伏,像万马奔腾,豪情壮志汹涌而至,涤荡着秦致明的心胸。秦致明顿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和尘世,有种超凡脱俗之感。若不是智英催他,他会沉浸在眼前的豪情之中。
老式木房,屋顶上有几处盖着厚厚的茅草,茅草干得发白。墙上挂满收割不久黄灿灿的苞谷,房子低矮,秦致明一伸手就能摸到屋顶上的瓦片。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在堂屋的一侧支着铁三角架,架子下吊着一个鼎罐,烟熏火燎,黑魆魆的。有个老妇人正在烧火,见有人进来,起身笑盈盈地迎上前来,说怎么又来了……可能是没剩几颗牙,说话漏风,加之是方言,秦致明听不明白,但见老人眼里噙着喜悦和感激的泪光。
阳光钻出云层,从山墙直射进来,堂屋变得明亮起来。抬头环视,四面透光,山风自由穿行,采光极佳。堂屋内没啥物件,显得空荡荡的,但土地板打扫得非常干净,像被细细刮过一般。老人身穿靛蓝棉布,下穿百褶长裙,也许洗过多次,略显发白。脸上尽是岁月的折痕,隐藏了多少艰辛和风雨。老人招呼大家坐下,与大家攀谈。她十分健谈,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一直说过不停。脸上总挂着笑,笑得像个孩子似的。
秦致明被老人的笑声与豁达所感染,驱赶了内心的阴霾,渐渐变得开朗起来。相比于老人,他这点不快又算得什么,难道还不如一个老人。对老人除了同情,更多的是敬佩。
攀谈中得知,老人的孙子在采区上班,叫武志强。秦致明对这个名字非常耳熟,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告别时,老人紧紧拉住智英的手,感激的话说了几箩筐,站在坪地边,目送大家远去。
返回未走原路,而是绕了几十分钟,来到一处陵园前。秦致明睡着了,被智英叫醒,懒得下车,还是被拽了下去。院内有点荒凉,杂草丛生,开始枯黄,随处可见落叶,很长时间无人打理。秦致明顿时心生落寞,感觉对不起那些牺牲的英雄,来到碑前,嬉笑着鞠了一躬,敬了一个礼。智英叫他严肃些,不能轻慢和亵渎英雄,从车上拿来白色和黄色的菊花,摆在碑前,叫大家恭恭敬敬鞠躬和敬礼,神情肃穆,庄严。
对面云涧洞处在悬崖峭壁之上,下临张家河,没有路,须攀岩而上。当年为了清剿盘踞云涧洞的土匪,久攻不下,战争非常惨烈。最后,采用土办法,把手榴弹装在辣椒粉里,用绳子吊到洞口再引爆,让辣椒粉随冲击波灌进洞里,逼迫土匪缴械投降。为了纪念那些牺牲的英雄,在云涧洞对面的山坡上建立纪念碑,供后人景仰。他们年龄最小的十六岁,最大才三十,正花一样的年华,却长眠于此。
秦致明打小就有从军的夙愿,高二那年,瞒着妈妈去应征体检,遗憾的没通过,因身高不够被刷下来。他羡慕军人,做梦都想从军,如果小鬼子再胆敢来犯,他第一个报名上战场,打死那狗日的。他痛恨汉奸,出卖自己的国家,做人就做英雄。凝视对面的云涧洞,遥想剿匪时的情景,秦致明陷入沉思。
你知道为啥今天来这儿吗?智英问。
秦致明摇头。
七十六年前的今天,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日,是剿匪胜利的日子。我们这几年每年这个日子都会来这儿扫墓。没有他们的牺牲,哪有我们今天的和平、安宁与幸福。智英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要珍惜眼前来之不易的和平,好好工作,别吊儿郎当。
吊儿郎当?秦智明暗想,十分震惊,原来自己给智英的印象竟然是这样。不过智英说的没错,自己就没好好工作过。智英的话无疑触及了他的自尊,掀开了压在心头的石头,男人不服气的劲儿开始萌芽,滋长。不能再“吊儿郎当”,必须给智英留个好印象。可嘴上却说,
说英雄就说英雄,说我干嘛。
将杂草、灌木丛及落叶全部清理干净,忙乎了近两个小时,大家汗流浃背,才开车回矿。这时,晚霞斜照,陵园静谧,犹如一位慈祥的老人目视远方,在守望着什么,在盼望着什么。
三
一回到矿上,就遇到妈妈。秦致明怀疑妈妈早有预谋,她架好“机关枪”准备随时向他开火。他不想被妈妈突突了,赶紧开溜,被妈妈揪住,严厉责问他为啥不上班,跑哪儿鬼混去了,打电话也不接。秦致明说被开除了,还上啥鬼班。
谁告诉你被开除了,是你自己不想上吧,懒鬼,啥也不是,这么多年书白读了。妈妈开始突突,声音有点大,那些路过的人好奇地回头看。妈妈不管别人怎么看,继续突突,不上班只有吃屎,我没钱给你,就是有钱也不给。
妈妈,声音小点,给点面子好不好。秦致明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面子?面子值几个钱。不上班就有面子了?妈妈不仅没降低声音,反而歇斯底里,把藏在身后如中性笔粗的枝条拿出来,要打秦致明。
秦致明慌忙跑开,边跑边说,妈妈,你太暴力,动不动就打人,我就是回来上班的。
智英看不过眼,忙出面制止,抿嘴笑着说,是我叫他上山的,要打就打我。妈妈见状,只好收手。
晚上,智英请秦致明下饭店。智英告诉秦致明,这次多亏了他妈妈,不仅答应负担陈啰嗦的医药费,还替他赔礼道歉,最后求大领导不要开除他,领导的办公室进了多次,头几乎磕到了地上。别以为领导的门好进,个中的委屈和酸楚只有他妈妈晓得,他的工作是他妈妈求人求来的。他妈妈也是人,也要尊严,谁愿意低三下四腆个脸去求人。从此以后,必须好好工作,不为自己,为他妈妈,也要争口气,不能总给他妈妈惹事添堵。
怪不得妈妈动不动就打人,是为秦致明受了难以言说的委屈,恨铁不成钢,把气撒在他身上。秦致明面色凝重,心里满是愧疚。何况是智英的劝告,智英的话就是圣旨,必须听,不仅听,还得做好,不能让智英看扁了,丢不起人。
于是,秦致明暗下决心,重新出发,再也不能浑浑噩噩下去。
下级打上级,此风不可长。在采煤工区,秦致明成了不受欢迎的人,陈啰嗦明强烈要求把秦致明调走。公司随了陈啰嗦的愿,一纸调令,要秦致明去抽采工区报到,试用三个月,以观后效。如果没有起色,依就走人。
秦致明没有去抽采工区报到,坚持留在采区,仍然跟着陈啰嗦干。妈妈说秦致明脑壳进水了,一根筋,像他爸爸死犟死犟。换了别人,巴不得赶紧躲开,你可倒好,还硬往跟前凑。秦致明很固执,说在哪儿摔倒就得在哪儿爬起来。
犟驴。那你就等着被收拾吧,到时哭鼻子别怪我没提醒你。妈妈愤然离去。
找陈啰嗦报到,陈啰嗦头上还缠着纱布,眼皮都没抬,爱理不理。秦致明以为陈啰嗦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陈啰嗦照样没搭理,把他当空气,继续忙工作。陈啰嗦走出办公室,来到技术室。采区除了秦致明总共还有四个技术员,陈啰嗦给他们都安排了任务,唯独没安排秦致明,安排完后就下楼去了。
秦致明没有跟着下楼,而是在技术室找个位置坐下来,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脸一阵红一阵白,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如坐在一片荆棘上,扎得全身难受。心里很窝火,真想一走了之,可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智英,想起自己的誓言,还是强忍怒火。在电脑上漫无目的地找资料,装作工作的样子,浏览企业微信,消磨时间。由于心不在焉,不知所云,无聊透顶。
慢慢地,却想开了。陈啰嗦不安排我的工作,把我晾在一边,要赶我走,可我偏不,就赖在这儿,看你把我咋样。如此一想,秦致明心里反而开朗许多,打开原来自己编制的揭煤安全措施认真看起来。
第二天,秦致明厚着脸皮,又进了陈啰嗦的办公室,求他安排工作。陈啰嗦没吭声,也不瞅他,态度依然冷淡。秦致明诚恳道歉,我自己错了,太冲动,不应该动手打领导。要不这样,你打我一顿,出出心中的恶气。他转身去了采区调度室,拿来笤帚,递到陈啰嗦面前,让陈啰嗦打他。陈啰嗦没有接,只是瞟了他一眼。
陈区长,我把话撂在这儿,想赶我走,门都没有,我就赖这儿,哪儿也不去。秦致明的话像怨言,又像表决心,有点模棱两可。不过,陈啰嗦不仅不生气,反而感到欣慰。
可能是余怒未消,陈啰嗦又没安排秦致明的工作,秦致明在无聊和不安中度过了一天。也许事不过三,陈啰嗦懂得见好就收,第三天才安排秦致明编制503采面回采作业规程,限两天内完成。如果完不成,拖一天,罚款五百。
我不会,先前没编过。秦致明实话实说。
没编过,自己想办法。结婚生小孩没人教,不照样生出来。陈啰嗦最烦这个,一开口就说不会。
领导,平时编制回采作业规程至少五天,甚至一个星期,而你仅给两天时间,我完不成。秦致明提出质疑,言外之意,陈啰嗦故意刁难他。
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蛋。陈啰嗦见秦致明公开顶撞,立马不高兴。
秦致明敢怒不敢言,自己死乞白赖留下来,难受和委屈都是自找的,怪不得别人。除了服从,别无他法。
在此之前,秦致明虽然编制过几个安全措施,都是根据模版,复制粘贴,依葫芦画瓢。编完后自己不知道写了些啥东西,敷衍了事。现在编制503采面回采作业规程,涉及内容较多,没有模版,像老虎吃天,无从下手。趴在办公桌上,第一次因工作而焦虑和彷徨。
焦虑和彷徨之后,思索如何理清思路,做任何事情思路很重要,思路就是方向,如果方向错了,发再多的时间,再如何努力,都是徒劳。秦致明在自己电脑上搜索,希望侥幸搜到模版。平时不用心,临时靠侥幸。偷偷去张宇飞电脑上找,又去黄庆之电脑上搜,终于找到。秦致明欣喜若狂,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这才想起黄庆之是专门负责采面技术,当然包括编制采面回采作业规程。陈啰嗦说过,重要的事交给重要的人去办。这次为何安排他写,是不是要重点培养他?可立马被自己否定了。梦里娶媳妇,尽想美事。不找麻烦,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只有两天时间,秦致明一想起就揪心,骂陈啰嗦不是东西。骂归骂,工作还得照干不误。中午不能休息,屁股一直粘在椅子上,累得腰酸背痛,也不愿站起来活动活动。他很想午休,甚至比往常更想,坐在床上玩玩游戏,刷刷抖音,多么惬意。他没吃午饭,不是废寝忘食,而是顾不上。一两顿饭不吃,反正也饿不死,免得浪费时间。
越是别人认为自己干不成的事,自己必须干成。秦致明靠这股硬气鼓励、安慰自己和支撑下去,时刻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半途而废。不明白的就请教黄庆之,直到弄明白才肯罢休。黄庆之有耐心,详细给他讲解。时间像一只饿虎一直在后面追着,他一刻不能停下来。实在太困了,想趴在桌上休息一两分钟,岂料睡着了,醒来慌里慌张,赶紧工作。其实,仅迷糊了十多分钟,口水流了一大滩。
晚上,那几个技术员请他下饭店,秦致明爽快答应了,一起下楼,刚到楼下,又返回技术室,要他们在开吃之前给他打电话。他们说加啥鬼班,吃了饭再干。吃饭之前先玩几把麻将,放松一下。秦致明不为所动,坚持加班。到晚上十点了,一直没来电话,秦致明肚子已经上演空城计,好像听到了诸葛亮弹奏的琴声。正准备给他们打电话时,妈妈打来电话,责问他死哪儿去了,一整天没见个鬼影子。再吊儿郎当,从此不再管他,爱咋咋地。秦致明说一直在加班。妈妈问吃晚饭了没有,秦致明说还没有。没多久,妈妈走了进来,把一份蛋炒饭搁在面前,轻声说,赶紧吃。并给他打来一杯开水,看着他狼吞虎咽了几口,走出技术室,回望了一眼,蹭蹭蹭地下楼去了。
直到凌晨,张宇飞提着两盒快餐递给秦致明,笑着解释大家忙着打麻将,忘了打给他打电话,问是不是饿坏了?秦致明连说没事,正好当夜宵,打开一看,一份干煸洋芋丝和半份辣椒炒腊肉,一份米饭。张宇飞说干煸洋芋丝是现炒的,他们老大(陈啰嗦)特意安排的,其余是晚饭给他留的,凑合着吃吧。
秦致明以为自己听错了,问是陈啰嗦?张宇飞点了点头。秦致明深感意外,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秦致明忙乎了整整两天,眼睛没眨几下,才勉强完成文本,十多张附图还没开始画。犹如高考,后面一个大题没来来得及做,下课铃就已经响了。按照事先的要求,罚款五百,一分不少。陈啰嗦叫秦致明把现金交到他办公室。
再给一天时间,把附图完成,拖一天罚五百,超过一天,加倍处罚。一天后,总算马马虎虎把附图准备好。可在会审时,因漏洞百出,犯了不少低级错误,譬如,同样的数据前后不一致。总工程师林总非常生气,说编制和把关的人极不负责,对编制人处罚五百,对陈啰嗦处罚三百,且修改完善后再审。
累死累活,没一点效果,反而被罚款一千,加之陈啰嗦的罚款因他而起,也由他承担。秦致明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偷偷买了一瓶二锅头,夜深时,爬到宿舍六楼楼顶,站在楼顶上,一边灌酒一边冲朦朦胧胧的冲远山怒吼,啊——,发泄心中的委屈和不满,真想一跃而下,一了百了。一瓶酒灌完后,瘫坐在楼顶,他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智英,想起从前的过往……想着想着就进入梦乡,他太困了,醒来时太阳升起,阳光照在身上。他连打几个喷嚏,走下楼去。
花钱买教训,干任何工作离不开“认真”二字。
四
陈啰嗦没有给秦致明喘息的时间,作业规程一完事,后脚踩前脚跟就安排他跟夜班,去802运输巷盯打钻,要求每小时汇报一次,少一次罚款一百。秦致明本想着好好休息一两天,睡个懒觉,彻底放松一下。可陈啰嗦根本没给他机会,把他当牛马使唤,气不打一处来,立马回绝,跟不了。
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服从,要么走人,没有第三条路。你自己看着办。陈啰嗦很绝情,没给秦致明解释的机会,直接下达命令,不容置疑。
走人就走人。秦致明气冲冲地回应。
想走,写申请,办手续。陈啰嗦平静地说,我不会挽留你,是走是留,你有这个权利。心里说,吓唬谁呢,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秦致明堵气,躲在宿舍睡大觉,还把手机静音了。到了凌晨两点,醒来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惦记着下井跟班的事,心里十分矛盾,真与陈啰嗦对着干,那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卷铺盖走人。就这么灰头土脸当逃兵,太掉价,太丢人。习惯性刷手机,竟然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多数是调度打来的,还有陈啰嗦打给他的。非常意外,陈啰嗦竟然给他打电话,看来没那么绝情。
一咬牙一跺脚,干脆不睡了,下井跟班。一决定下井,就恨不得马上赶到打钻地点。奇了怪了,换好衣服急匆匆朝检身房走去,非但没感到为难,反而一身轻松,好像全身都有劲儿。到了现场,了解情况,正好才做好打钻准备。他向调度汇报现场打钻情况,同时间接表明自己已在现场跟班。
由于未按时下井跟班,根据制度秦致明理所当然受到处罚,罚款二百。陈啰嗦没有跟他计较言语顶撞,但给他口头警告,下不为例,要他好自为之。
妈妈晓得秦致明下井跟班,心里立马恐慌,叫秦致明不要下井,或少下。秦致明问为啥?妈妈说她不放心,一想到下井,心里就像猫抓似的。井下不安全,妈妈就他这么一个独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她咋过。秦致明说当初要他来矿上,就应该想到必须下井。当技术员哪有不下井的,不下井就不了解现场情况,技术就得与现场脱节,理论与实践脱节。再说,现在安全抓得非常严,只要不违章,就没事。把心放肚子里,我会注意安全的。
不管秦致明咋说,妈妈还是不放心,吃不下,睡不好。她特意宴请陈啰嗦,求他少安排秦致明下井。陈啰嗦婉拒了她的“合理”请求,该安排还得安排。妈妈找领导给秦致明换岗位,哪怕去选煤厂当工人,只要不下井。陈啰嗦不同意放,秦致明也不愿去,说妈妈不了解井下,去了就会完全放心,没她想的那么恐怖。
妈妈诘问,那出工伤是咋回事?
原因很多,最关键是违章作业,不按规矩施工,说白了,自找的。
妈妈将信将疑。
一连跟了三个夜班。按理说,三天应该打完钻,由于前方地质出现变化,还需补打。第四天,秦致明求陈啰嗦安排别的技术员跟夜班,陈啰嗦没吭声。秦致明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下井,暗骂陈啰嗦真不是个玩意,被他摁地上死劲摩擦,不撒脚。到了凌晨三点,眼皮子重如泰山,一坐下就睡着了,竟然发出煮饺子似的呼噜声。
秦致明点背,才眯了那么一会,被陈啰嗦逮个现形。
你晓得几米见煤,见了几层煤?
这,这。
求毛不晓得,跟班起求用,就你这个态度,能干好工作?
不睡了,鼓起眼睛盯着。
按理说,作为陈啰嗦的手下,应该袒护才是。可陈啰嗦不依不饶,非得按制度惩罚。咋解释都没用,浪费口舌,秦致明冲陈啰嗦发火,从没见过他这样的领导,爱咋咋地。秦致明被罚款一千,纳闷的是,人力资源科没有通知他停工学习。
心里憋屈,但又无处诉说。秦致明想炒陈啰嗦的鱿鱼,不干了。他不是个好领导,也不配,跟着他干,别说有啥前途,不整死你就算万幸。
打钻的换班了,在举牌确认时,在牌板上赫然写着“武志强”三个字,不但名字耳熟,人也面熟。秦致明问他是不是先前在采区掘进队的那个武志强?武志强嗯了一声。秦致明说前几天还去过他家,他家风景好,就是太远太难走。武志强笑呵呵地说他晓得,他奶奶告诉他的。
那你不在掘进队干,为啥跑来打钻?秦致明好奇地问。
矿上年年送温暖,对我和奶奶格外关心和关照,如果不好好干,对不起矿上。我想多学点技术呗,正好打钻需要人。武志强一边喂钻杆,一边说。
打钻抽瓦斯是最最关键的工程,好比打仗,它就是开路先锋,扫除前方一切妖魔鬼怪或拦路虎。否则,想快门都没有。因此,矿上必须高度重视瓦斯治理。武志强认真地说。
秦致明非常赞同,钦佩武志强关心和思考矿上的大事。瓦斯治理,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很难。他问武志强多久休一次假?武志强说一个月休一天,回家看看奶奶。秦致明咋不多休几天?武志强说需要人干活,都休假了没人干活。
如何管理采区,你有啥高见?武志强贸然问道。
问这个干嘛,你想当大区长?
随便问问,我这个赖蛤蟆吃不到天鹅肉,只是没事时瞎琢磨。
要管理好一个采区,需要很多办法和手段,我认为最关键的,一是完善管理制度,靠制度管人。二是分配要公平,真正实现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千万不能吃大锅饭。三是抓生产系统,抓细节,细节决定成败,扎扎实实给安全生产创造条件。
武志强竖起大拇指,说秦致明只是个技术员,但站得高,看得远。他说除了秦致明说的那些,适当的人性化也很重要,不但留住人,还得留住心,死心塌地干工作。
倘若人人都像武志强一样,爱矿,爱工作,诚诚恳恳,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尖山煤矿哪有干不好的。
武志强与秦致明年龄差不多,说话对脾气,越聊越合心。武志强非常上进,尽管学历低,也没自暴自弃,而在努力提升自己,函授湘潭大学。秦致明对他肃然起敬,反观自己,虽然科班出身,条件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倍,但对待工作和生活,远不如他。因此,秦致明不禁唏嘘感慨不已。
秦致明心情忽然云开雾散,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主动帮武志强搬钻杆,两人边说边干,时间过得飞快,仿佛眨眼就过去了。
多学技术,努力提升自己。自己也要如此,秦致明暗下决心。
跟完打钻,秦致明接着跟采面过顶板破碎带,以及掘进工作面揭露煤层。秦致明认为,陈啰嗦一直针对他,故意整他。由此看来,陈啰嗦心胸狭窄,好记仇,难成大器。不过,秦致明习惯了,安排干嘛就干嘛,尽管心里一肚子牢骚,静下来想想,其实都无所谓。通过跟班盯现场,获得不少现场经验,包括劳动组织、现场管理、处理突发事情等,得到很好地历练。对写安全措施或作业规程大有帮助,写起来顺手多了。
五
秦致明像开了挂,工作起来成了拼命三郎,总向前冲冲冲。他抓住轮岗的机会,离开了陈啰嗦,主动要求去通防工区,学习通防知识、防突设计及打钻经验,与武志强交朋友,相互探讨工作和人生感悟,从他身上获取积极能量。
有事没事总泡在现场,一待就八九个小时,好像被现场迷了心窍。妈妈有怨气,嫌秦致明整天见不到人,心里空落落的。
只要有心,处处皆学问。秦致明留意技术副区长邓问道如何工作,同样一件事,他怎么做,换成自己,又该如何。自己背地里搞防突设计,与邓副区长的进行对比,找出不同的原因,搞明白错在哪儿。收集和保存有用资料,根据规范及规定,解决疑难杂症。通过学习别人的经验,总结自己的优点和不足,迅速提升自己。每次上级部门或地方政府来矿安全检查,秦致明主动整理资料,积极参加陪检。他晓得检查既是学习的绝佳机会,又是与外人打交道不可多得的契机,不能轻易放过。几个月后,秦致明去了技术科,学习采掘设计和质量管理,也是双全日工作专班成员,负责整理资料。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张宇飞走了,黄庆之也离开了。他们说干煤矿没求意思,累得像狗,压力山大,还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命,犹如绷紧的弹簧,领导一松手,就得蹦出去,赶赴现场。在煤矿当领导,心里素质要强,体质要好。要不然,泰山压顶,吃不好睡不好,长此以往,迟早会崩溃,甚至神经错乱。张宇飞嘲讽说若是他打死也不当。
秦致明深不以为然。但对于黄庆之辞职颇感意外,认为他前途无量,是不是被人洗了脑,撺掇不干了。他们怂恿秦致明一起走,说他没必要如此拼命干,难道打算一辈子留在这山卡卡里。秦致明态度坚定,不为所动,嘴上嗯嗯嗯,心里却说,我晓得自己几斤几两,能吃几碗干饭。就他这个条件,去哪儿找工作都不好找。再说,哪个岗位干好了,照样能发光发热,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按他们说的那样,煤矿早就关门了。
现实如此,年轻人不愿来煤矿,嫌煤矿离城远,条件差,风险高。煤矿一般在乡下,远离城市,工作环境差。不是万不得已,他们才不会来煤矿。就是来了,也是暂时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迟早打包走人,像张宇飞,黄庆之。
他们不干,自己干。他们当逃兵,自己撸起袖子往前冲。秦致明丝毫不受他们影响。心想,别以为煤矿门槛低,可有可无,就不被重视和珍惜,浑浑噩噩混日子。最后混掉自己的青春年华。从三线博物馆回来,秦致明更坚定自己想法,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尖山煤矿,发扬三线精神,脚踏实地工作,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一年后的一天,卢副书记找秦致明谈话,把秦致明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触犯哪款“天条”要惩罚他。截然相反,卢副书记代表组织,找他谈话,要提拔他,取代陈啰嗦。
那陈副区长去哪儿,还是不干了?秦致明好奇,迫不及待地问。
他调到技术科当科长,是他推荐了你。卢副书记说,告诉你一声,你好有个思想准备。这是组织对你工作的肯定和充分信任,要好好把握。明早会上宣布后,你就走马上任,必须把工作干好。
秦致明没立即表态,一听说是陈啰嗦推荐的,心里隔应,也许陈啰嗦对他种种刁难的阴影烙在了心里,怎么也抹不去。卢副书记很诧异,别人求之不得,他却无动于衷。于是问他还有想法?
我能力不够,还需要再锻炼,担心误了采区技术工作,担不起这个责任。秦致明委婉拒绝。
卢副书记深感诧异,见秦致明态度诚恳而坚决,叫他别急于回答,好好考虑一下,再答复。
妈妈数落秦致明,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同意。秦致明没给妈妈做过多的解释,只说不想当。妈妈生气,说他脑壳被驴踢了,里头全成了豆腐渣。他有出息,妈妈跟着扬眉吐气。
晚上加班搞设计时,陈啰嗦进来了,笑问秦致明,是不是一直记恨他?秦致明默然。陈啰嗦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桌上。秦致明不明白,问这是干嘛?陈啰嗦说这是他先前处罚秦致明所有的罚款,总共二千五百块,要他数一数,全部退回。秦致明一脸惊愕,这唱的是哪一曲。
现在晓得我当初对你的所作所为,如果不是我无情地逼你,你现在能成长吗?陈啰嗦严肃地说。
用心良苦。原来如此。
秦致明心里五味杂陈,错怪了陈啰嗦。他不由得看了陈啰嗦一眼,爽快答应服从组织安排,尽最大努力干好本职工作。
再难也得上,陈科长干得好,他也能干得好,而且必须干好。秦致明犟劲一上来,逆流而上,对谁都不服气。
又是一年中秋节,矿上像往年一样,没有放假。为了庆祝秦致明升迁,妈妈专门去饭店摆了一桌,邀请陈科长、采区几个老领导、采区技术员及好友武志强参加。武志强半年前已是打钻队队长,抽采工作大有起色。妈妈特意邀请了智英,智英很高兴,时不时拿眼瞅秦致明。还有黄庆之,正在办理入职手续。黄庆之在外浪荡一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感慨这些年工作太不好找。秦致明一打电话,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秦致明看好他,把他喊回来,说好马也吃回头草,欢迎他回来,希望他一起把工作干好。
天似深海,月如银盘,大山朦胧,矿区静谧。秦致明的爸爸在老家县城上班,非要赶过来赴宴,与秦致明他们团聚。
一天,党委书记柳得贤把秦致明叫到办公室,开门见山,说经过矿班子研究决定,将任命他担任采区区长,伍区长即将调离,另有重任。担子很重,再重也得扛下来,希望他不辜负组织重托。
秦致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像做梦似的,心里又惊又喜,可心里没底。
接还是不接,是逆流而上,还是举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