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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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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散文)

父亲离开我们快两年了,我时常想起他。上次回家,与大哥、二哥和三哥谈到父亲。我问,现在还想起父亲不?他们默然。我并不惊讶,缓缓地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冲淡了他的不好,常想起他的优点和他的好,就像晾晒的柿子,晾晒掉的是水分,柿子却越来越甜。二哥不明白,说这与柿子有屁关系。大哥没吭声,三哥从鼻孔了哼哼了几下。从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他们都不以为然。

我理解大哥、二哥和三哥,他们心里虽然对父亲没多少恨了,但也想不起父亲的好,更谈不上怀念。父亲生前,大哥在家时父亲没少跟他争执,吵架,甚至差点打起来。大哥惹不起躲得起。父亲老数落二哥二嫂花钱心里没个数,拿钱到处撒,咬牙切齿地说要穷一辈子。以致二哥怕见父亲,每次从贵州回老家,与父亲匆匆打个照面,给点钱,拔腿就走,不愿多呆一秒钟。三哥也是,有一年从贵州回老家,好心好意在家陪父亲过年,结果大年三十被父亲骂了一顿,气得三哥再也不回家过年。

父亲脾气暴,我们兄弟都躲得远远的,唯恐惹怒父亲,自讨没趣。但乌云散去,夜空繁星点点,这星光点亮我前行的路,给我以力量。

不得不承认父亲重视教育,在八十年代,我们穷得吃不饱饭,父亲却支持我们上学。他说我们读到哪儿他就送到哪儿。大姐,大哥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二哥仅勉强读完三年级,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三哥没考上初中,又不想复读。于是,读书的路就到头了。尽管如此,也是我们村里读书最多的。

我初三那年,暑假补课。父亲要母亲每天给我煮一个鸡蛋,增加营养。他说没营养可不行,会影响学习。鸡蛋温热,我握在手里,舍不得吃,一路跳跃在山间小道上,向学校走去。那次补了四十天,我就吃了四十个鸡蛋。在农村,鸡蛋不是拿来自己吃的,而是卖了换钱,贴补家用,四十个鸡蛋能卖不少钱。我小时候的事印象深刻的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到了高中,每期开学,我要为一百多元的学费发愁,好像做了亏心事,对不起班主任杨老师。杨老师快退休了,动了恻隐之心,宽限我几天。因为拖欠学费,我主动把座位搬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个。这样,不会引起老师的注意。那些日子我上课容易走神,总想着还欠着学费,盼望着天上掉下学费来。镇上逢五赶场,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父亲母亲找到我,把六十二元塞到我手上,要我把欠的学费赶紧交了。他们面带愧色,而后转身蹒跚离去。目送他们远去的身影,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心里发堵,很难受。我暗暗发誓,不再翻围墙跑到外面的小学去打乒乓球,不再逃课,我要好好读书。

父亲正气。他深谙农业,当组长那几年,常常带头干,而且派活公平,事事要求严格,人均口粮比前任组长多了不少。有人不服,去公社告他贪污,公社派人查了几天,结果账目分毫不差,白忙乎一阵。

我问三哥还记不记得父亲那年为他和三嫂计划生育的事与村、乡干部理论,三哥摇头,说记那个干嘛。那些人借口三嫂在外打工,没回来妇检,嚷嚷着要重罚。父亲不服,拿出乡里开的条子,说才超过一天就罚款。人在外面打工,这么远,也得宽限几天,他已托人带信,一回来就去妇检。那些人不听,说如果不交罚款就抄家。父亲火冒三丈,让他们拿出抄家的文件。他们惊讶,拿不出来,心想遇到硬茬了。父亲见状,更理直气壮,大声说如果抄家要去县里告他们,找个说理的地方。也许他们被父亲戳到了软肋,也许被父亲的正气所震住。总之,他们走了,有点狼狈。

在我上高一的时候,一股污风悄然刮进村里,听说很多年轻人加入了什么团,很是威风,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一天,村里来了很多警察,把他们全带走了,送进了看守所。父亲很自豪,说自己盯得紧,管得严,四个儿子一个都没沾边,没干那些偷鸡摸狗偷牛偷羊的丑事。父亲曾严厉地对我们说,哪个敢做哪些犯法的事,非打断他的腿垛掉他的手不可。

我在矿上当综掘工区区长的时候,有个机电队长的空缺,顺理成章应该提拔机电班班长,我也正有此意。那班长背地里拿了一沓钱放在我办公桌上,我没有接,我说我看中的是人品和能力,好好干活,把活干好就行,不图别的。他说别的工区都兴这个,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说他们是他们,也许在他们那儿可以,在我这儿行不通。如果不把钱拿走,你将永远不会有被提拔的机会。没几天,机电班班长成了机电队长。此后,再也没人给我送礼什么的。我与父亲谈及此事时,父亲高兴地竖起大拇指,说我做得对,做人不要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心要正,才能走得稳,走得远。

父亲硬气不?我又问。

沉默了一会后,二哥说,他嘴硬。三哥笑了笑,大哥随后也微微笑了一下。笑,能缓和沉闷的气氛。

其实,二哥说得没错,父亲就是嘴硬,再苦再累,从不服输。十一岁耕田,跟在牛后头,还没牛高。与母亲成家后,没房子,住在废旧的牛棚里,后来买了人家仅剩下空架子的木房子。为了省钱,自学木工,砍树,锯成木板,刨光后装成墙。经济稍宽裕点,去四十里外的焦里买杉树,那时没通公路,几十根湿杉木全靠肩膀扛回来。自己制砖,烧砖,从十几里外的公路上去挑烧砖用的煤,山路陡峭,蜿蜒曲折。父亲带着我们用箩筐,用簸箕,一担一担挑回来。那苦和累,是现在无法想象的。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当过屠夫,走村串户,卖过猪肉。白天下地干活,夜里烤米酒,一缸米酒能赚六七斤大米。烤完酒,还得煮好一大锅酿酒的米饭,用团箕摊开,未凉透时加酒曲,拌匀入缸,盖上干稻草和盖子,等待下一次烤酒。此时,村里已传来公鸡的打鸣声,此起彼伏。除了烤酒,父亲还熬红薯糖,从洗、煮、焖、虑、熬几个环节,需要一整天的时间。火候要恰到好处,大了会烧糊,小了甜度不够。熬好的红薯糖呈深古铜色,晾置一晚上,次日天还未亮,父亲在柱子上绑一个拳头粗的木胳肢弯,把红薯糖沾点炒熟后的大米磨成的粉,绕过木胳肢弯来回扯,红薯糖越扯越长,越扯越白,俗称“白糖”。而后,父亲趁赶场拿到镇上卖,也能卖个油钱盐钱。

生活,就这样把父亲锤炼成全能型人才。如果换作我,肯定不如父亲。在村里,父亲常与人争吵,也打过架。明知打不过,硬着头皮上,结果可想而知,鼻子淌血,眼圈发黑,脸肿胀,身上多处疼痛。后来,学乖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打不过就跑。尤其在七十岁以后,那时我们兄弟都在外面,家里就他一个人,常被人追得满村跑。想想那场景,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犹如短跑比赛,让人忍俊不禁,也因此被人当成笑话。

八十岁那年,父亲被大哥硬逼着,才对种田种地撒手不管,彻底退居二线。但还是闲不住,不种地,却坚持种菜和养鸡。他常给我们打电话,叫我们回家捉鸡吃。回城时,还不忘塞上一只两只。我们要他留着自己吃,他说鸡太大,一个人吃不完。我们不要,他就不高兴。哎,拿他没办法。父亲去世前两年,就得了老年痴呆,虽不重,但常常忘事,有时连我也认不得,反复提醒,才“哦”一声,仿佛梦醒一般,把我认出来,高兴得像孩子似的,拉住我说过没完,离别时眼里满是不舍。

大哥,还有我们都劝父亲跟大哥大嫂一起吃饭。父亲死活不愿意,要我们别管,他自己做饭,能照顾好自己。口气相当硬气,我们都不敢违拗父亲的意志,父亲说一不二,别看八十多了,他不高兴时还会动手打人。父亲就这样,直到离去,还是一个人生活。我后来时不时想起父亲,想起他的硬气,他不仅对生活硬气,对时间对年龄也硬气。他说他不是人,他是天上派来的,是神,神怎能照顾不好自己呢。我们笑笑,只当作他说胡话而已。

我总怀疑父亲的离世,是他有意安排的。2024年2月,已经闻到过年的味儿,天气异常寒冷,冻雨过后,到处结着厚厚的冰,许多树都被压弯或被压折,远看像一群群挤在一起低着头的企鹅。那天晚上,大哥照例去上屋看看父亲在不在家,担心父亲外出没回来。不看不要紧,父亲果然不在家,问邻居问村里人都说上午就出去了,没看见他回来。天黑得像被扣上巨大的铁锅,寒风呜呜地吼着。大哥、二哥(已退休在家)顿感不妙,赶紧喊人寻找,十多个人寻了一晚上,冻得浑身筛糠似的,一无所获。天亮后,继续寻找,邻村的一个人告诉大哥,昨天上午就看见过,父亲可能进后山了。父亲在邻村后山,被冻了一夜,找到时已不省人事。父亲衣服单薄,那么冷的天,仅穿了两件外衣,一件旧毛线衣,这衣服不知穿了多少年,根本不暖和。父亲固执,有厚的新的就是不穿。两天后,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在给他穿寿衣时,才发现父亲后背受了伤,流了不少血。难怪脸色嘎白,像一张白纸。

我不敢想象,父亲摔倒后,躺在草丛里,又疼,又冻,又饿,自己却那么无助,好像永远走不出那片树林,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死神一步一步逼近,那种恐惧和绝望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原本喜欢树林,喜欢它们的茂密和深邃,可现在恨它们,是它们阻隔了父亲回家的路。

父亲离世前依然耳聪目明,能说能动,除了有点老年痴呆,完全看不出要离世的样子。可谁知道他却离我们远去了。他的一生,仅给我们在床前照顾他两天的机会。也许,对他来说,就这两天已经太多了,他不愿成为我们的累赘,哪怕一天。

父亲一生严肃,不苟言笑,但有一件事记得很清晰。那是在我小时候,夏天闷热,父亲在地里光膀子干活,晒得黢黑,背上,胸前都起了很多小水泡。父亲要我拿篾片刮,刮了后面刮前面。父亲突然严肃地问,吃奶不?我摇摇头。他趁机把我的头摁向他那黑瘦的乳头上。我紧闭住嘴,他让我的嘴在他的乳头上来回蹭了几下。等他松开手后,我赶忙往地上连连吐口水,仿佛吃了非常讨厌的东西,而后又用手擦了擦嘴,撅着嘴向父亲翻白眼。父亲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前几年,我每次回家,要陪父亲说说话,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儿,翻来覆去说他的过往,说他将要去天上的事,说到兴头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像在台上表演似的。看着父亲高兴,我也由衷地高兴。

父亲,你在那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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