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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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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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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苗跪春风

今年的清明前三天,大姐在电话里还是那句多年不变的话:“我上坟就老八陪着就行了,你们上完了我再去!”坚定的毫无任何商量的余地,这已经成为我们家多年雷打不动的规矩。

今年清明,漯河的天空布满愁云,当沙澧河的水汽漫过麦田时,大姐的枣木拐杖准时敲在老家大门口的青石板路上。七十六载春秋在她佝偻的脊背上刻下年轮,可那双浑浊的眼睛望向祖坟方向时,仍亮得像是要滴出早春的晨露。

“他们都上过了吧,该我了,老八,扶我一把,咱俩去。”大姐的手搭在我小臂上,枯瘦如老槐枝桠。豫中平原的风掠过她鬓角银丝,将那句“中不中”的乡音吹散在油菜花田里。黄灿灿的花浪中浮动着纸灰,恍若四十年前那个清晨,爹去世早,母临终合眼前攥着大姐的手:“妮啊,八个弟弟就托付给你了,有你在,我和你爹在地下放心......。”

“姑奶奶,让重孙替您去烧纸吧!“清晨屋檐滴着清明雨,大侄子的劝解混着燕子呢喃。大姐正往竹篮里码黄表纸,手指被柳条筐勒出红痕:“你们娃娃懂啥?”她突然摸出个褪色荷包,七颗干枣滚落在案几上蹦跳:“当年你爹成亲那夜,我在喜被里缝的就是这枣——‘早立门户’啊!”

二侄媳妇端着药碗过来:“您腿脚不利索,磕着碰着......”话音未落,大姐的拐杖“咚”地杵地:“我十三岁背老三过冰河落下的老寒腿,啥时候耽误过正事?“满屋子晚辈噤了声。她颤巍巍系上蓝布头巾,朝我招手:“老八,挎着饽饽筐,走。”

田埂上的泥还泛着湿气,大姐却执意要走野径:“从前抄近路给你们送饭,鞋底都磨穿三双。”她忽然驻足,指着远处开满紫云英的洼地:“75年发大水,我在这儿捞过浮柴,怀里还裹着发烧的老五。”

清明的风掠过她稀疏的白发,送来河滩芦苇沙沙响。“姐,其实......”我话到嘴边又咽下。她倒是笑了:“你当姐糊涂?那些崽子是心疼我。可你们哪知道——”拐杖尖戳进松软的黄土,“只有跪在爹娘跟前,我才敢理直气壮喊声娘啊!才能像个孩子一样大声哭一场!俺让爹娘在上天放心享福,俺把八个弟弟照顾得很好,都过上了好日子......”我抽泣地扶着大姐,哽咽着说:“姐,我懂我懂我懂,听你的!”

油菜花丛中惊起几只鹧鸪,大姐眯着眼念叨:“你六哥结婚那日,新媳妇嫌陪嫁少,我跪在爹娘牌位前哭到半夜...”她忽然抓住我胳膊,“那年月,姐往牙缝里省粮,还到县医院卖过血,就怕落个'没照顾好弟弟'的罪名。”

纸钱燃起的青烟里,大姐突然双膝砸在湿土上。“爹!娘!”这声喊惊飞了柏树上的灰喜鹊,震得我眼眶发烫。她抓起把新土按在心口:“八个葫芦都成家了,老大家的孙子都会写“孝”字了!你们幺娃老八都成作家了,写了好几本书哩!把我们都写进书里咧,还获了奖......”

火舌舔着黄表纸,映得她满脸沟壑金红交错。"三儿当兵那年大雪封门..."大姐的絮语混着纸灰飘散,"我揣着冻硬的馍走三十里雪地..."她忽然掀开衣襟,腰间暗红的疤像条蜈蚣,"那年背老四上河堤放羊挖野菜摔的,可不敢跟你们说啊!"

我搀她的手僵在半空。她倒笑出泪花:"傻小子,姐现在说这些干啥?"纸灰打着旋儿往北飞,那是我们老屋的方向。大姐的蓝布衫在风里鼓荡,像极了当年她站在屋顶晾晒全家被褥的模样。

“记得这调调不?”返程时沿着沙河大堤,看见有孩童吹起柳条拧成的柳笛吹奏,大姐突然哼起小曲,沙哑的嗓音惊动蒲公英伞兵,”麦苗青,菜花黄,大姐背弟过城墙......”路过废弃村中大槐树下废弃的磨盘,她摩挲着长满青苔的石磙:“那年我在这儿磨面养八个饿死鬼,老五偷吃生麦粒胀得打滚......”

暮色漫过沙澧河时,祠堂飞檐下的铜铃叮咚作响。桌上刚蒸的枣花馍儿还冒着热气,大姐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你小时候最馋槐花饼。”她掰开饼子的手抖得厉害,碎屑簌簌落在祭台上,”那会儿饿得啃树皮,姐总说‘槐花甜,日子绵’.....”

村口亮起盏盏灯笼,子侄们早候在院子里。大姐忽然挺直腰板,又变回威严的祖奶奶。三岁的小重孙扑过来要糖,她变戏法似的摸出八颗染红的鸡蛋:“拿去,这是祖奶奶的‘状元蛋’!”

夜露渐起时,我扶她坐在老屋门槛上。她忽然指着银河喃喃:“娘走那晚,星星也是这么亮...”话音未落,从厨房处飘来香椿炒鸡蛋的烟气,混着蒸榆钱的清香,将七十六年的光阴酿成河底沉沙。

不远处村北沙河的夜航船拉响汽笛,大姐握着我的手腕突然收紧:“老八啊,姐今天...今天总算能挺着腰杆跟爹娘说......”话尾消融在四月温润的夜色里,唯有眼角水光映着天边弦月,恰似当年她坐在喜轿里偷偷抹泪时,盖头上晃动的流苏。

这就是我七十六岁的大姐,也是众多河南大姐,这样的“大姐”是中原大地的脊梁。她们将青春熬成弟弟们的喜酒,把委屈埋在祖坟前的纸灰里。当清明雨打湿黄表纸时,那声声“爹娘”的呼唤,何尝不是在寻找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自己?沙澧河畔的蒲公英年复一年飞散,而大姐们跪拜时压弯的麦苗,总会向着太阳重新挺直腰杆。

此时在我湿润的瞳孔里,我仿佛看见麦浪在春风中次第俯身,千百株青苗朝着祖坟方向深深鞠躬。大姐佝偻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唯有沙澧河的水声载着那些未尽的絮语,在清明湿润的泥土里,长成比石碑更永恒的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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