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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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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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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鞋

9岁那年秋天,家里来了送喜帖的人。喜帖就是即将要举办结婚典礼的人家,给亲朋好友下发的正式邀请对方参加婚礼的书面证明。是一件很严肃认真庄重的事情。一旦发出就不能收回。接到请帖的人家无论有多大的事情,都要按时如约参加,否则就是对人家最大的不敬和羞辱。

因发请帖闹矛盾甚至结下仇怨的很多,所以,大家都对请帖都很重视。

一旦接到请帖,人们就会说:“被大帖坠着呢!”意思,这是最近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事情就要让路和放在次要的位置了。

许多人家担心万一忘掉了,都会把请帖放在家里堂屋客桌里面供神龛的前面最显眼的地方。因为每天这个地方是看得最多的地方。

喜帖是我远在海南当兵的二哥的一个浚县战友家发来的。二哥和这个老乡战友关系最好,毕竟在遥远的海南南沙群岛礁盘上守防当兵,有一个同乡是件很令人激动和欣慰的事。

现在是二哥这个战友的亲哥哥要结婚,对方还正式下了极其庄重的请帖。我爹娘很欣慰又很为难,欣慰对方看得起我们这个极其贫穷的家,为难的是要拿出数目不菲的礼金,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件很棘手困难的事。少了实在不好意思拿,多了实在拿不出来。

讲到这里顺便说一下,还有一个我一直回避,极不愿提起的情况。我爹当时已经得了当时非常严重的肺结核,从我记事起我爹就得了这种在当时那个年代最可怕的病。每天都要打针、吃药,一点稍重的体力活都无法干,稍微累一点就吐血。在此之前都进了无数次的医院,连医生都变成熟人了。

现在,一般的亲戚结婚,能拿出5元的礼金都是很有面子的了。如果10元就是很大的一份礼金了。因为当时最大的人民币才是10元的。我娘那几天都在为礼金从何而来而愁眉不展。另外一个是如何去,谁去的问题。这样大的场合,按说我爹我娘都要去,才算是给人家面子,关键是我家兄弟们多,总不能都去吧。其实对于孩子来说,这样的场合没有不想去的,热闹,还能吃上难得的一次盛宴。我们那里叫“吃大桌”!这可是比过年都丰盛的食物啊。想起来口水都禁不住流出来了。所以,我最想去,但我不知道如何说服我娘,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只能眼巴巴地等着我娘的结果。

等待时间是最难熬,最焦心,最折磨人的!因为不知道是啥结果,尤其是对自己想得到的结果而不能知道,那是很令人窒息的等待!因为有无比强烈的欲望。

离婚礼庆典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总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看请帖上面红纸黑字写的喜帖的时间,不止一次地幻想着自己在宴席上尽情吃喝的满足样子,连那张喜帖的纸都快让我摸烂了。

离要去的日子只剩下三天了,我像个等待判决的犯人一样想早点知道结果,哪怕是我最不想得到的结果。

每次看到我娘的眼睛,她都是平淡中带着无奈的眼神,似乎总是欲言又止的感觉。我有种如鲠在喉,全身是刺的难受,浑身的不自在。

我想了无数个夜晚,我决定找个理由,对!找个恰当合理的理由帮我娘。因为我手里还悄悄地存着我攒了很久都没舍得花掉的2元3毛钱,我决定先不买我最想买的书了,也不去吃最想吃的羊肉烩面了,或许这些钱能帮助我娘决定让我去。

所以,中午回到家时,我装着很激动的样子给我娘说,我在村北往县城去的路上捡到了一些钱。我娘开始有点惊喜和迟疑,问我详细的捡钱过程,被我伶俐的小嘴说得有鼻子有眼,环环相扣,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我娘信了,终于舒了口气后慢慢地对我说,“后天娘带你去吃大桌!”

当这几个我最想听到的字从我娘嘴里说出口时, 我原本想象着我会高兴地大跳起来,但出乎意料的是,我当时竟然没有,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就低头走开了。我自己都吃惊于我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淡定,也许,从那一刻起,我长大了。

随后的一天里,我的心里还是很快乐的,毕竟事情在向我想象的方向发展。我心中有点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成就感。

我体会到了努力是可以改变现状的,具体地说是可以走出窘境的勇气和方法。那是令我多么自信和骄傲的感觉啊!只是,我必须铜墙铁壁般牢牢地掩饰我这种万分激动的感受。

第三天早上,也就是梦寐以求要去参加结婚典礼的那天。我早早地起床,认真地洗了洗脸。连平时都记不得洗的脖子也有意地仔细洗了洗,唯恐不够干净,还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把脖子擦了又擦。我既怕不干净还怕不慎把脖子给擦肿了。要知道我那脖子以往哪享受过被擦洗的特殊待遇啊!如果脖子会说话,一定会吃惊地说“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呵呵。

因为要去的村子离我家还比较远,大概有十几里远,我娘决定让在县城财政所上班的大哥借一下大哥单位的自行车,让我大哥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娘和我一起去。那时的自行车就相当于现在的小轿车一样稀奇珍贵和豪华了。

我大哥也早早地到家里,还麻利认真地把自行车擦洗了好多遍,直到干净澄亮,连车子的轮子钢条都一根一根擦干净了。

正准备出发时,我娘又停下来认真想想、看看还有啥不妥。这一看我娘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了,目光停在了我的双脚上。

原来我长久以来的穿着的那双黑色布鞋,不仅脏兮难看,最重要的是左脚的那只鞋的鞋尖处,还不争气地,好像是故意作对似漏了个洞,我的大母脚趾头不合时宜地露了出来。

我自己看了都羞愧的脸发红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像只害羞的小鹿心里怦怦直跳,下排牙死死咬着上嘴唇而不知所措。

我差一点哭出来,但我没敢,鼻子不由自主地往上抽动了一下。

我娘站在原地呆滞了一小会儿,露出了不同寻常的笑意后对我和我大哥说,咱们再等一会儿,就放下东西出了家门。我死死盯着我娘的身影,我发现娘往我家错对门的田嵩山家走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顿时一阵惊喜。

嵩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姥爷很宠爱他,对嵩山特别好,自从他随姥爷一起到村里生活以来。他姥爷给了他许多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听说过、经历过的物品和事情。比如,每年嵩山生日时给他照相,还是照的嵩山坐着飞机的相片,我过去就没听说还有这种事,看着照片还以为是坐着真飞机照的呢。后来才知道是在一个画着飞机的大布后面站着,站的位置正好是画的假飞机的驾驶舱的舱门处。

嘿嘿,我自己都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可笑、自卑。

我知道前几天嵩山的姥爷才给他买了一双大城市孩子才有的鞋底是黄色胶的鞋,鞋帮和鞋面是带有松紧布、印有漫画图案的儿童鞋。结实、好看、舒服、时尚,穿上就会马上让人感觉高人一等,自信骄傲。一看就让人爱不释手,如果穿上那该是神仙般舒坦轻松吧,会不会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呢。当时我都羡慕不已,只是谁好意思借人家的鞋穿呢,仅仅是想象一下罢了。

我在紧张地担心能不能借到呢?毕竟嵩山也是才穿没几天啊。他舍得借给我吗?他妈妈会大方地同意吗?万一他家里没有人那该咋办呢?哎呀!一连串的问号一下子堆积在我的脑际像一群群苍蝇围堵一般,让我心烦意乱。

屋漏偏遇连阴雨,人倒霉了就是喝水都会硌掉牙,就是从不幸到不幸的连滚翻。嵩山家里没有人,人都到南地干活挖红薯去了。

还好,南地不算太远,大概有不到三里吧。我娘硬是不顾脸面跑着不到20分钟找到他妈,短暂简单地说明情况。

嵩山妈也是心善干脆,放下正在干的农活,直接和我娘一起赶回到家里,从柜子里大方地拿出那双崭新的才穿了一次的鞋,干脆利索递给了我娘。我娘双手接住连声感激地说,下午早早回来就还过来。

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面,大哥谨慎稳重地骑着车,娘斜坐在后车座上。一路上我娘就告诉了我借鞋的过程,特别反复交代,到了人家家里,给我找个地方坐,千万不要乱跑,一定小心不要把嵩山家的鞋给弄脏弄破了。喜糖就不要去抢了,娘到时候让你大哥给你抢到后送给你。我娘好像知道我一切的心思似的,犹如我肚子里的蛔虫。知子莫如母啊!

我像个俘虏一样只知道不停地点头称是。

到了结婚那家,主人热情接待,把我们让到了早准备好接待的屋子里。桌凳、茶水都事先备好。我娘找了个不妨碍人走动的僻静角落的座位低声告诉我,让我坐在这里一直不要随意走动,等结束时找我。因为我们那里接待客人男女客人是要分开坐的,有时候大人和小孩子也要分开去坐。新娘子家的来人最尊贵,都是安排在主人家最正屋的正堂的位置。这些礼仪规矩我娘早都给我说过,我也经历过,所以,很知趣地听从安排。

直到我真正坐下属于自己的凳子时,谢天谢地!我的愿望终于就要很快实现了。

因为只要新娘子接回家,很快就会让村里有威望的人在院子里搞一个简单热闹的典礼仪式,等最后一项司仪宣布新郎新娘送入洞房,然后撒糖就算结束了。从屋顶、树上的大喇叭里就可以知道啥时正式开席就宴了。 即便是这样,仍然有许多孩子和大人看见了我脚上那双好看新潮的儿童鞋。羡慕的眼神让我自己也顿时幸福无比,似乎忘记了那双鞋是借的而是自己的了。

喜宴上,我快乐而小心地吃着自己最想吃的各种美食,主要是怕菜汤滴在鞋上。连吃饭的中间我想到厕所,都因为怕把鞋给弄脏了而默默忍着。

我们那里是八凉八热带两汤,也就是八道凉菜,八道热菜,再加上两碗汤。八个人一桌。当时还没有上整个一只鸡和整个一条鱼,鱼和鸡是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才有的。

等宴席结束时,客人们陆续和主人打招呼告别,我娘和我哥也来喊我一起和主人告别。大家的心情都在这喜庆的气氛里面,满面春风。娘也难得地容光焕发,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刚走出村子,一阵狂风刮过,乌云密布的天空就下起了瓢泼般的大雨,我们赶紧找到田野里一处烧砖的破砖瓦窑里避雨。

在窑洞里,娘四处极力找寻,着急得像推磨的四处转圈,好不容易找到半块烂的化肥塑料袋。让我把鞋脱掉,用化肥袋子紧紧地包了又包。我明白娘的意思,啥也没有说。娘对我说:“天上下雨心里晴,只要心里是晴天,雨天永远没有晴天多!”我异常深刻地记住了这句话。

等雨变小后,乡村的泥路已经坑坑洼洼,积满了泥水,黏湿的路面已经无法骑自行车走动,车瓦的里面塞满了厚厚沉重的泥巴。娘让我光着脚坐在自行车上,大哥在前面扶着车把推着车,娘在车座后面推着车。

那双包好的鞋还揣在娘的怀里的衣服里面,娘尽可能的弯着腰、低着头,尽量不让雨水滴在包鞋的塑料袋上。

我看着这些,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悄悄地流了出来。我故意自然地用手遮着脸不让娘看见。

雨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远处的田庄村在我眼里模糊不清。遇到太大的水坑和泥窝,我只好下了车步行。最后,我索性主动不再坐在车上,以便让我哥推车轻松些。

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天都要黑了,才回到家里。

阿弥陀佛!一进屋门,娘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严密的塑料袋,那双鞋完好无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还带着娘微微的体温。

随即,娘随手拉了一把破油纸伞,迅速往嵩山家走去。

娘出家门时一手拿伞一手弯腰拿鞋的背影,一直像一幅油画一样始终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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