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爱很爱你
我的母亲是一个没有爱好的年轻女人。
母亲没有喜欢的书,没有喜欢的音乐,没有喜欢的运动,没有喜欢的明星,她只有自由的女儿。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萧红的感慨放在我母亲身上同样合适。她的手里总是握着刀把,时常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她的眼睛里是两个可爱的女儿,耳朵里是家长群传来一条条信息的提示音;她的脚步在厨房和家里的任何角落来回,也在充满刺鼻气味的工厂流水线上来回。
在刀刃和菜板的撞击声中,我的身体在长高,我的脏器变得强壮。我咀嚼着母亲做的食物,像是在咀嚼她的力气。她的力气在我的血管里,在我的血液里相互碰撞融合,让我的皮肤饱满而有弹性。我日复一日的吃饭,她日复一日的做饭。我像个懒惰而放肆的幼崽,不断吸取······
脐带断了却没有真正的断。
我在变得美丽而丰满的同时,母亲的皱纹却不止一次的出现,她的皮肤也开始松弛。我相信母亲和孩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强烈的能量。这种能量从母亲的身上传递到孩子身上,而这种能量的传递,正是依靠母亲喂养我的一口口饭。
我说不出“妈妈我爱你”诸如此类的话,应该说的。在年年岁岁的琐碎生活中,我和妈妈连接在一起的心不停地喊:“妈妈我需要你!”
越长大,越离不开妈妈。
春天永远都是温暖和煦,不为谁的悲喜停留。我口中最多的词是“妈妈”,却是我的母亲触及不到的幸福。我没有见过外婆的样子,但不难想象出她有多么勤劳坚韧。自然和我的母亲一样甚至更甚一筹,她们总是拼尽全力托举下一代,好像这是她们生来就肩负着的使命。真的如此吗?
“我不知道需要多纯粹的爱,才可以让一个人将自己燃烧得干净透彻。”
我从小就在母亲口中听说她的童年,从中窥见一点点关于外婆的痕迹。生育了五个女儿的外婆,在家中劳动,在土地上劳动。听起来就觉得疲惫,即使这样也依然为了生计发愁。身体的损伤和精神上的压抑都没能打败她,世俗的冷漠压垮了她。
因为是五个女儿,只是因为养育了五个女儿而已啊······
人在不同的阶段都只能选择自己能够承受的选择,于是她走向告别。外婆的生命戛然而止,母亲的童年也戛然而止。世界上的苦难从不单独降临,失去母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校园。母亲和姐姐们变成家中的支柱。要挨过寒冷的冬天,要等到妹妹长大,而外公怎么都放不下酒杯。
那年正月,在她人生的二十年里,失去了母亲,又成为了母亲。父亲家中虽不富裕,但比起母亲已经好多了。母亲说父亲家族里的家风好,所以才愿意组成家庭。事实的确如此,他们结婚的家具是亲戚们手工做的,母亲人生中的第一个生日蛋糕是亲人买的,第一套护肤品,第一个手机······这些都让母亲感到温暖,惦记好多年。
父亲是一个煤矿工人,工作危险,体力活。有一年冬天,父亲下井后一天一夜都未归家,母亲在家心急如焚。那时我还很小,母亲不愿在家空等,只好喂饱了我,将我裹得厚厚的,冒着大雪出门寻找父亲。北方的冬天冷得能将地砖冻裂,母亲抱着我不停地走,不知走了多久,走上了一个大坡路,远远地看见了父亲正向我们走来。母亲心中的忧愁和委屈一起爆发,怔在原地再也迈不开一步,只放任眼泪流出。那个时候,她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是很依赖父亲的。
母亲常说,还好我父亲是个好人,让她托付了终身。虽然父亲有些沉默寡言,性格倔强,但好在为人踏实顾家,不抽烟也不喝酒。这都让母亲很安心。她并不认为婚姻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她总说,人的一辈子总会有很多烦恼,不在婚姻和家庭里也会在其他地方。短暂的一天天堆积成一年,一年年堆积成漫长的一生。死亡从不给人取号排队,能拥有漫长的一生已经非常值得感恩,平凡却幸福的家庭更是锦上添花。
初三那年,外公去世,母亲悲痛万分。她来接我放学,我们坐在车上,夜晚冰冷的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车窗玻璃上。
“灿儿,我没有家了。我的妈妈不在了,爸爸也不在了,我现在成了一个孤儿。”
母亲的眼泪一滴一滴流下,再也忍不住了,我知道她是因为见到了我才忍不住的。在这个以婚姻关系为地基的家庭中,只有我与她血脉相连。而失去亲人是最孤独的事。
雨还没停,我看着大雨落在路灯上,灯光昏黄模糊,就像母亲的眼睛。她说眼泪是风吹的,如此老套的借口骗不过我,因为窗户根本没有被打开。母亲的心已经被泪水淹没,不能让她的身体再被雨水淋湿。
我突然对人的年龄增长感到焦虑和恐慌,因为我离不开父母。父母和子女之间存在着永远无法缩短的时差。我无法接受母亲有一天会离开我的生活,比起死亡我更害怕母亲曾经那样存在过的事实,彻底的思念会折磨女儿直到风烛残年。那叫做失去。失去是一生的课题,比如分手,比如选择,比如死亡。
我在外求学,母亲仍然把我当成一个孩子。我虽理解,但也不免感到烦躁。一日,母亲一天打给我三通视频电话,这让我气恼。母亲看出了我的不耐烦,只说:“妈妈现应该是都更年期了,你多理解理解妈妈好不好?”我顿时想起之前看过的科普视频,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人们很少关注女性的更年期,这个时期妈妈们可能正在经历最痛苦的十年。她们身体和心理的不适都很容易被忽略。很多人包括妈妈们自己都容易将更年期的问题误以为是年纪大了的正常现象。我心中愧疚,身为儿女竟然将母亲的殷殷牵挂视为自由生活的蛛网。明明她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关心和陪伴。
母亲了解我的一切,我却只知道她是母亲。
我永远记得母亲和我在一次次闲聊中说起她的遗憾,就是没能读多少书。外婆去世后,妈妈便没在继续上学。当时她只有小学二年级,这件事情伴随了她的半生。从此,小小的孩子只能背着背篓行走在田间地头,石板为桌,树叶为纸,木棍为笔,天地之间是她广阔的校园,重重大山才是她真正的教室。后来,母亲不仅能在和人的相处中游刃有余,还保留了坚韧赤诚的心。
母亲的工作总是在变,农闲的时候就做一些兼职,流水线的工作。到农忙时,就带上帽子和塑料胶鞋。那是燥热的夏天,茶叶生长的时节。这可能是当地的农民一年当中能拿到最多收入的季节了。母亲跟大家一样,游走在一排排茶树,一片片茶地当中。能让人感受到热气一次又一次从毛孔里吐出来,然后在皮肤和衣物的间隙中分散······我讨厌这种感受,会让我变得烦闷无比。但是妈妈总是很开心,妈妈喜欢钱。我在校园不堪忍受闷热还充斥着人的代谢的味道的教室,像是在受酷刑。走出教室才感觉到解放,凉爽得像是每个毛孔都被灌进了薄荷柠檬水。在走廊上想念母亲,希望树荫下保温盒里的饭依然温暖给她带去能量,水杯里的水依然凉爽。
上初中时,母亲在一家母婴用品商店做售货的工作。母亲为了更好的工作,也为了对她的顾客负责,白天工作,晚上学习。暖色的灯光下,是母亲记录地密密麻麻的笔记。她把奶粉的成分一个个抄下来,用手机查询这些成分的功效,适合多大的孩子吃。像DHA、OPO结构脂、CPP之类的专业成分,她并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念,但她还是会一个个问我好给顾客介绍。
我有一个心愿,就是让母亲读书。这么多年母亲其实能认识很多字,但是她从没有完完整整地读过一本书,哪怕是我儿时的寓言故事书。遗憾也可以不成为遗憾。我们的人生不仅仅为了生存,还有虚荣和美丽存在才能称为生活。虽然母亲从来不语,但是我知道,读书或者说知识就是晒干她童年潮湿的阳光。遗憾在阳光的照射下随着水蒸气而消解。我希望母亲能读一读喜欢的书,还能找到自己的爱好,像是摄影、园艺、烘焙、合唱。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母亲你再等等我。
或许正是母亲对教育的渴求默默培养了我,教育了我,让我抱着期待一直向上走着。二十多年我安全而愉快的尽情膨胀,站在我身旁的母亲却在我的余光里日益干枯,她看向我的时候面容始终带着笑。时间在每一个人面前蔓延,就在当下。记得母亲之前常常念叨想去内蒙的草原骑马,吃最新鲜正宗的烤全羊,吃到各种各样的奶制品。为什么偏偏是草原呢?
因为草原足够高,比平原高,比大海高。母亲一生没见过太大的世界,所以她才想看看平坦辽阔的草原,站在草原上可以轻而易举的就看见整片天,整片地。偏偏她因为太爱我们,翻过那一座座山都太不容易。母亲,你再等等我。
我不要你今后的日子都待在那四四方方的房子里,我也不要你为了托举我而照顾我的下一代。托举不是你生来的责任,也不是你养育女儿的目的。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拿你的健康和笑容来换。我要你一步步实现愿望,过精彩的日子,我会跟在你身后不远的地方,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
请你不要认为这是对你的回报,这只是因为我很爱很爱你。
作者:杨 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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