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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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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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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汤药费》;唐羽之

“接下来,请同学们思考一个问题,等会儿请同学们自行说一下自己的看法。”

快下课了,老师对我们提出这个问题。

“你们说,人活到多少岁才好呢?”

“那肯定是越高越好啊……”,有同学自告奋勇地起身回答。

“哈哈哈——”,这个回答引得阶梯教室里一些同学们哄堂大笑。笑声感染了我,我对他的回答深以为然。也跟着笑了,笑的是同学幽默风趣话语——他没规定上限啊。

对于这个问题,我是知道的,在吉尼斯世界纪录中,目前有可靠证据支持的最长寿的人是法国女性让娜·卡尔芒,享年122岁。可谓是活得最久的人了。

我当时在心中默念,过百岁是最好的。当时,婆婆(川东地区对奶奶的称呼)说,家里老人活到一百岁还可以得到一台彩电呢。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老人家的话。

“真的是这样吗?”,老师疑问地道。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似乎这句话用尽了全力。

“叮铃咚——叮咚——”,下课了。这是这学期最后一节课,快考试放寒假了。他的讲课也随之而消失,隐匿在最后的余音里。

“下课吧——”,这是我最后听到他的话。

他头发花白,穿得朴素,身体不是很高大,正漫不经心地收拾东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只觉得他有点孤独。

我不知道老师这句话的含义。他没讲完,也或许是不想再多说什么。只知道,那如果这是对的,那“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这话不就成了笑话吗?听了最后一节课后,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一个人工作努力赚钱养家,就是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让自己爱的亲人年老时,享受天伦之乐,饴糖弄孙,最后寿终正寝。

我跟弟弟发消息说,这学期课程结束了,还有一周考试,就放寒假回家了。他这时正上高中,也撵上月假,他打电话给我。

“大哥,你知道婆婆吗?她老人家感觉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变成祖祖(川东对爷爷的母亲辈分的称呼)那样的人了。”语气急切地跟我说。

我问,怎么了嘛。

他跟我抱怨说,“婆婆最近一直在晚上闲下来的时候跟我说,‘我们家有佛,就在家里保佑我们家’‘神仙说,我们家上辈子积了功德,会有好福气的,佛祖会保佑你的……’,一天到晚总是神叨叨的,我真有点害怕她老人家了,哎……”。

听闻这个消息,我迫切地想要回家。我是知道她的,她以前最多只是拜菩萨,再说那也是在特殊的日子里才会,平时农忙根本无心顾及关于佛的一切。我问弟弟这些话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他说,好像是短视频吧,他那个给我看的视频就是,而且还是AI换脸生成的,声音也是AI。她还说,那是真实存在的。那么鲜活的人呢。

一周之后,我回家了。

在当天晚上,晚上在床边休息的时候,我看书,她玩手机。昏黄的灯光下,我时不时地往她那边看看,发现婆婆唯一的乐趣就是刷视频。她没读过太多书,认不全字。她分不清一些事情的真真假假,可那视频又有假假真真,亦真亦假。我听见手机的大数据给她推的大都是一些夸张的短剧,还有粗制滥造的佛言教语,有时听到教学按摩与养生的。我不知怎么好开口。我想听一听她的看法,问道:

“这些东西有这么好看啊?”我带着不解突兀地问。

“这里面的人还可以教我按摩呢,哪么没用呢!”她笑着跟我说。

她的手指粗大,茧子厚重,偶尔误触广告,会懊恼地嘟囔一声,仿佛在责怪这“不听话”的智能机器。我望着她,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她与时代最后的和解方式——用短视频里的“佛祖保佑”填补记忆的裂缝,用按摩教程缓解膝盖的钝痛。视频里的信息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冲刷她晚年贫瘠的娱乐生活。

我不理解那些劣质的视频有什么看势。我几个月没回家,婆婆就好像把她珍藏许久的好东西拿出在我面前显摆。她说:

“娃儿你看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说的好有道理啊,还是菩萨专门对这说的……”

“这些是假的,您别信那些”,我苦恼地劝说道。

“咋可能是假的啊,你看,他对着我说的呢!”

“那好,婆婆你说,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难道还不知道这些东西是真的假的哟,这不白读十几年吗?凡事要讲科学……”

婆婆不再与我争论,好似知道她争不赢。我没有因为我的说服成功了,相反是糟糕的。我过了会儿反应过来,我好想做错了。

儿孙都常年不在身边,夜里木床听见她整个的咳嗽声,凳子上的水杯传出夜不能眠的哀怨。婆婆的心无法安顿,此刻,我亦是如此。

她的孤独,像一场无声的雨,浸润着整个家的褶皱。

我静静的看着,只觉时间匆匆,恍惚间让我觉得面前,不是一个老人,而是对新奇物感兴趣的孩童,学步蹒跚跌撞,手指在她面前上下左右来回滑动,却怎么也达不了目的。

这次回家,我听母亲说,外婆住院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你外婆割了瘤子。对外称瘤子是保持体面的方式,不了解的人认为就是一个小病,摘掉就没事了。可后来我知道,外婆患的是乳腺癌,已经快接近中期了,一些见了转移。如果身边的发觉再晚点,后果不能想象。听外婆说,当时以为有点痛就没有当回事,也不想要谁担心,就草草地吃点药了事。没想到是癌症,到了需“一剂汤药费百钱”的时候。

我心中生出一股酸意和不安。

我回家对婆婆说,以后自己有一点不舒服就要去医院检查,结果确定了再吃药,不要乱投医,我强调很多遍。她说自己知道,也是这样想的。婆婆的年纪大了,年轻时积累的病也变得越来越明显,记忆力衰退了。一到下雨天,膝盖就钻心的疼,走路也不利索。她一直担心她的腿。

一天,她对我说,是不是我这腿要遭瘫痪哟。她用手来回按摩着腿。婆婆知道,一旦动不了了,就意味着自己成了废人。自己不能挣些钱补贴家用,儿子还要拿出汤药钱治病。自己真就成了废人,活着毫无意义。这个家就完了。

不久前,听说婆婆参加了一个亲戚的葬礼。那一家的老人就是瘫痪在床上,动不了。需要人照顾自己的起居生活。不过,他的儿子有几个,都不想丢下工作回去照顾,几家之间都不乐意,最后众人经过劝说,出人的出人,拿钱的拿钱。她自己不像这样因为自己一人全家受累。她对我说,还不如早点死了。

这让我想起养老行业流传着一个段子:父亲临终,儿子请了5天丧假赶回老家,结果5天过去老父亲还没咽气,儿子就问:“老头子你怎么还不死?”

听到这,我没有说话,只有沉默,眼睛的目光有些呆滞,望向不知何处的前方。

三年前,祖祖过世了。在她生前,我几乎见证了她从精明能干的人变得痴呆糊涂的过程。那年夏天,天气炎热,缺雨少电。婆婆说,也许她老人家就是被热的,熬不过去,就撒手人寰。不过,她似乎对自己的死亡有着先见之明,早早备好了自己的寿材、寿衣,就放在自家家门旁,用草席隐藏着。祖祖在世时,一直都是婆婆照顾她的起居,排泄。她的几个女儿都在外,没法顾及,就只好让她们的母亲在二嫂家受照顾。婆婆有时跟我说起那些日子的苦恼烦闷,说,不能动的老人真是一个磨人精,自己也不知道到谁是谁,自己的状况是怎样的,也不能让后人感到舒心。

村里的老一辈人几乎都去世了,字辈也自然下调。去年,大爷爷也悄然离去,没拖累谁。那时,婆婆知道,死亡的步伐已经行至自己这辈人了。

前些年,朋友老周与我相约团聚,我和他是同窗好友。我听说了他家里的情况,为此感到惋惜。老周的母亲离世了,永远的离开他了。老周边和我说边哭泣,说自己和父亲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

他说,当初自己的母亲在住院,得知是癌症晚期,他和父亲都一有时间就会来陪她,汤药费都是没拖欠的。老周家还算富裕,也有时间来照顾,不也请过护工。癌痛伴随着他的母亲,她常常对老周说自己不想在医院了,想回家。老周对她说,你不治疗会更痛的,病情也不能稳定下来。

老周也许不知道的是,每一次治疗所带来的痛苦,像一根生锈的针生硬地刺进身体,无形地缝制出令人窒息的口罩。

老周说,也许当初我接母亲回家才是对的,也了却了她一桩心愿。后来,听母亲的熟人说,她自己是不想忍受医院检查所带来的痛苦,本来已经快死了,医院却将你吊着,不让你离去,活下来就是忍受疼痛的。她说,一天不痛就不觉得还活着。

我只好安慰他,决定已经做出,人已经走了,再沉痛也要把日子过好。这句话说出,好似也安慰了多少年后的自己。

过年的时候,我跟婆婆说,把手机给我清理一下垃圾吧。实际上,我想自作聪明地篡改她的推荐算法,企图用年轻人的潮流覆盖她的“迷信”。不再推一些那种劣质的AI视频佛语视频,短剧也给她取消,就连按摩直播也给她取消关注了。用户年龄调整为二十几岁,再让大数据记住我的喜爱的视频。接连几个推送的都是年轻人比较喜欢的内容,我想,这下成了。

我把手机归还到她手上,她接连玩弄起来。不过那些视频我发现她都不喜欢。婆婆还是发现我对她手机的改动,说,你帮我那个按摩视频删掉了啊?我说,嗯。“那个不应该删的,我晚上可以跟着里面学的啊”,她眼睛盯着屏幕,急切地手指一边滑,一边对我抱怨地说道。她越发像一个小孩子,有点幼稚,又有点天真。一会儿又停留在她熟悉的内容上,这一刻我知道,刚才都是白费力气,大数据又开始了。

当晚,我还在入眠。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去厕所,我知道,又是婆婆起夜。回来后,她在漆黑的房间里熟练地摸索着水瓶,倒在碗里喝下去。她没有去睡觉。不奇怪的,我知晓她又失眠了。手机的亮光与声音吵醒了我,我下意识的翻了身,床发出吱吱的声响,也许她听见了,放低了声音。

我突然明白先前的举动伤害了婆婆,那是用自己有的年轻认知对她的喜爱产生的剥削。为什么要限制她在我的限制中,我对自己产生了厌恶。

她辛苦了一辈子,玩玩儿手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她们这辈人对钱都是执着的,将钱紧紧握在手里,不会轻易地拿出,更何况她不会用微信。这些顺着她又何妨。

假期过后,回到学校,几周后,不知从哪里传出为我们问题的那位老师出现在市里的大桥下的江里溺水身亡。我很震惊!

有人传出,他身体也没有任何外伤。官方说是个意外,没有监控摄像头拍到。

警察查到他最后回家又出来了,前几天去了医院,说是取检查报告。

“报告上写的是什么?”我问正谈论的人。

“上面写的是说他检查出肺癌晚期,建议住院治疗……”,他们说。

我后来得知,他只有一个女儿。在国外生活,那边有着自己家庭。自己的老伴儿早些年离他而去了,那时他就孤身一人生活着。

可是,后来在他家中发现他的手机,最后的通话记录是给自己的女儿的。

书桌上放着一个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边角已经微翘脱胶,画面里是清瘦的他与女儿大学毕业时候,身后是一颗学校的高大的银杏树。本子上的是日记,里面写着:

2月29日 星期四 晴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呼吸有时很困难。应该是生病了吧,有时候去医院检查看看……

3月4日 星期一 阴

我去了医院,在候诊椅上等待检查。走廊上,一些穿着病服的人在我面前走过。四周一片嘈杂,各种仪器的滴滴声、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声,还有病患与家属低低的交谈声。我很不喜欢这里。

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老人,可能比我大几岁。他的儿子推着他经过我这儿,老人的面色苍白无色,儿子面色憔悴不堪。

我不想成为那个老头……

3月9号 星期六 小雨

我拿到了报告,果不其然,得了癌症,还是晚期。看来,我也到了要离开的时候了。我现在都是孤身一人,没有挂念谁,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我不想去打扰她。遗嘱早已立好……

……

我不想花费那没用的汤药费,似乎那只是让自己不断痛苦的金钱。我想到自己最后躺在病床上,身体已经不能动,没有人陪你说话,自己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是痛苦的,煎熬的,只是一味地缄默。那时正如埃利亚斯所言,“当一个临终者(还活着)被迫感觉到自己已被驱逐出生者共同体时,体验到的是最极端的孤独。”

孤独啊——

清明节前后,弟弟回到家在电话里跟我说起一件事。

我问,什么事啊?

“大哥,你还记得大队上的曾老婆婆吗?”

“她不是早就得病了吗?我记得是绝症,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吧。”

“你晓不晓得最近她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我好奇地问道。

“听婆婆说,那位曾老婆婆趁家人不注意,在一天下午离家出走了。”

“啊!我的老天爷啊!”

我问,怎么回事。弟弟说,记得好像是,那位老太太知道拿不出接下来的汤药费,不忍家里拿钱出来,就悄悄离家了……

注:唐翔,四川省广安市岳池县罗渡镇老街,四川大学锦江学院,机械设计制造及自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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