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庭院里,耳边不时传来阵阵此起彼伏的蝉鸣,不知躲在何处。也许,这短暂的生命正同我一道品茶。只不过不同的是,它们吸吮的是树汁、晨露;而我,正惬意地呷着薄荷、藿香浸泡的清茶。
走出院子,院坝的石梯两旁就是孕育薄荷与藿香的孕育之地。看着它们惊奇地出现,不免忆起往事,只有惘然的叹息。
当时,只见村子里的一户人家在自己房屋周围种了淡雅粉红的玫瑰,一到季节,夹道欢迎你的不是人,而是朵朵娇嫩欲滴的花,好看极了!可它们这一簇拥,只让我满足了目赏、芬芳之欲,却没能一饱口福。可谓憾事!
花不能饮,那草呢?忽忆起,屋后的藿香,崖边小路旁的藿香,两者清香诱人可闻,香亦可饮。
为了我采摘的方便,我自私地想把它们俩移栽到一处。叫上小弟一起亲自动手,将它们移到一处碎石瓦砾之地,挨着李子树。最后,用红砖围在四周,生怕外物打扰它们,我们俩给它们的住处取了一个名字:香园。自那以后,每每微风拂过园圃,裹挟香气而来,总能诉说着夏日的来临。
薄荷长势喜人。初夏时分,香园里的薄荷已经溢出匍匐在路边。我们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掐一小撮嫩顶,而是随意采撷。也许,你会对它们生出一丝悲悯,想着没有下一次机会了。那你太过小瞧这草本之物,它们不是脆弱的,而是顽强的。野火烧不尽,是自古以来对草的褒扬。薄荷的生命力如同太阳般热烈,正是如此,它们才可能抵御热浪的烘烤。你闻,沁人心脾的香气正是它们不屈气势的展现。而这种气息,我只在夏日底下,背与谷齐,身子没入苞谷丛中的农人身上早已见过。
他们偏爱薄荷茶。不止是这茶水好喝,清凉明目,更是因它带给他们一股决然步入生活的底气。出门时,不仅是要带上足够的水,还会掐一把薄荷放进去。有了这简单的准备,他们心里便踏实许多,仿佛有了薄荷,就有了对抗酷暑的信心,便能在内心默念:有它就不会中暑,不会倒下。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已融入他们的生活习惯之中。
以前,家里的长辈告诫我们夏天不要在外面活动太久,这样容易中暑。为此好让我们信服,还给我们举了一个例子,记得是说,乡里有个老头,家里只有他老伴一个人在家,腿脚也不方便,所以出去干活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儿子女儿都在外面,但是每个月都会给他生活。可他又不想闲着,就种了几块苞谷地。到了夏天,冒着近四十度的高温天气在中午进去搬苞谷,可成想到了晚上还没回来,家里人就叫乡邻帮忙寻找,后来发现他倒在了地下。由于中暑,拖得时间久,连水也没带,最后还是回天乏术,死了。当时,我听完后在心里发誓中午绝不外出。
田间闷热潮湿,不通风,无比难耐,最让人担心的是中暑晕倒,无人知晓,一家的劳动力可就毁了,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可后来有一天,婆婆(川东地区对奶奶的称呼)下午三点多就顶着日头就出门了。我想劝阻她说,这么热就别出门了,很容易中暑的,起码得等到接近六点多才合适。她没听,还说,趁着天晴,赶紧把苞谷从秸秆上掰下来,若是下雨,玉米籽就会发芽、发霉,收成大打折扣,卖不了好价钱。她又补充说,我带着草帽不要紧,况且还有一大罐的薄荷茶呢!她不让我们孩子跟去。那时,我知道,她心意已决,劝不住的。她背着竹篾背篓,踏过热浪,朝向田间走去。我在家里看着时间,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有什么不幸之事降临。心中只能默默祈祷,婆婆出去带着解暑的薄荷茶,不会发生什么的,不要心急,不必惊慌。
前几年,薄荷又一次让我对它刮目相看。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我在二楼享受着空调的凉爽,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呼喊声,起初我还以为是婆婆出了什么事,急忙下楼查看。结果发现是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按辈分该叫姨婆。婆婆告诉我,姨婆独自在地里盘南瓜,顶着烈日辛苦劳作,最后因体力不支背着南瓜篓子倒在了地上。看症状,显然是中暑了。婆婆当机立断,把她扶到阴凉处,拿出家里的靠背椅,对着她吹起电风扇。接着,一次又一次地端出一碗碗薄荷茶给她喝。好在有惊无险,歇息良久,姨婆终于缓过神来。婆婆让我开三轮车把姨婆送回家中。晚上吃饭时,婆婆又提起中午的事,和爷爷说起。大家都说,若不是婆婆及时发现,姨婆恐怕真会出事。我不知道究竟是婆婆的及时救助,还是薄荷茶的神奇功效,让姨婆转危为安。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一碗碗薄荷茶在这件事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那时,我始终坚信,每喝一口薄荷茶,沁入清凉便有多一分,人饮着那带香的凉意也会醒着你的心神。
忆起往事,突觉自己遗忘了一件要事。面前还有忘饮的一杯已凉盏的薄荷茶。亦发觉,不止在繁忙中挥汗如雨地捧饮,也有恬静安逸地品茗。
饮茶的闲趣亦在此刻。看看刚煮沸的薄荷茶,一开始还是同叶子般的绿色,澄澈透明的样子。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它便褪去了那层朦胧的绿纱,由琥珀色渐渐变为黑红,其色泽之浓郁,连浓茶都难以企及。茶水入口,清凉之感瞬间浸润苦涩的口腔,微微吸气,仿佛有冰块在口腔中游走,丝丝凉意透彻心扉。就连鼻腔里也萦绕着草本的芳香气息,一呼一吸之间,缓和地让人解脱燥热,身心沉入一片清凉。清人汪由敦在《双溪绝句七十首·其五十一》中写到:
中庭客至旋呼茶,末丽朱阑未足夸。
雪碗青浮薄荷叶,银匙红点葛精花。
他的诗句以薄荷入茶,展现夏日消暑的雅趣,尽显文人的生活美学,精致而高雅。
香园里,薄荷旁,就是藿香。
藿香,藿香,顾名思义,离不开一个“香”字。要说薄荷的香内敛的,那藿香的香就是张扬的。没有风带过,就算隔了几米,还是能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长得还高,一些初夏的蜂群围着它打转,好不热闹。个性真是自由奔放啊!也正是它的张扬,才会为自己的繁殖赢得机会——它以种子繁殖。难怪李太白在《古风(其四十五)》的尾联写出诗句:“去去乘白驹,空山咏场藿。”骑着白马离去,只对着空山吟诵着藿香的诗篇。真可谓对自然的向往充满了无限的激情。我猜,他不只喜欢歌藿香的诗篇,还可能泡藿香水当茶喝,沉醉其中呢!
我不想把藿香拟人化,因为人没有它那样的柔弱。在我看来,它真的就像一颗小型的树,拦腰斩断,生命就匆忙地结束了,不会再有繁茂的光景。藿香不适合在炎日中生存,只要达到它的极限,叶子就会卷曲。只好多用点心,把它移栽到大树底下遮阴照顾。
一株藿香在一个夏天,只能采摘几回,倘若缓不过来它也就枯萎死去。不过,用它泡水可以化湿解郁,这是人们喜爱它的另一个原因。藿香的叶就如同其他带有香味的花瓣,有的人家里以藿香做盆栽,一到季节,香味馥郁扑鼻,清雅幽香,好不美哉!
古人也常把它与兰花相提并论。兰花高雅华贵,可观而不可亵玩,那就不必说任何伤害它的事了;可藿香不同,它可以让人们深切地体会自身的香味,仿佛它是可食的花,可饮的香。
后来,香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它永远消失了,薄荷藿香也不见其踪影。
可那之后,春夏之交的某一天,石梯旁散着零零散散的缀绿,似是油画上的零星点点勾勒出的。目光游梭,蓦然地定睛一看,熟悉的身影再次浮现,当然,那不是无人在意的野草。
幸运的是,正是一丛嫩绿的香味袭人的薄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