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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昌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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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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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山渡海

雨丝细细密密地敲打着帕萨特车的车窗,蜿蜒的山路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湿漉漉地向前延伸,像一条甩不脱的旧绳索。

赵宏图靠在后座,掌心贴着冰凉的玻璃,目光试图穿透雨幕,最后一次捕捉那座越来越模糊的半山腰那所他扎根了二十年的天荒中学。低矮的砖房,操场边上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树,还有此刻雨中追着车尾挥手、身影渐渐缩成几个小黑点的老师们,都迅速被甩向记忆的深处。

赵校,州局这回是点将,长州中学可是咱们州的门面招牌,担子不轻呐!”副座上,跟车来的州局年轻的干事柳江打破了寂静,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公文包里的调令沉沉的,冷冰冰的铅字昭示着天荒中学校长赵宏图,明天就去州府重点长州风中学当校长。

赵宏图只哼了哼,喉口里好像噎住了。长州中学,州府教育的珠穆朗玛峰。而他?一个在最偏僻乡镇里爬过来蹬出去的“土校长”,麾下培养了十几位走出大山的名校生,把天荒中学的升学率硬生生从垫底翻到了全州中游,这份业绩在乡里是传奇,在州府那些看惯了全州顶尖学府、习惯了国际教育视野的师生家长面前,怕连份简历都显得寒酸。他似乎已经看到那些挑剔的眼神和礼貌下暗藏的怀疑了。

长州中学正门高大森严,宽大的罗马柱支撑起一派凛然,冷。交接仪式短得有些生分。蒋校长要高升了,笑容得体,握手有力,眼睛像雕蜡,光润又冰冷地顺着赵宏图粗糙的掌心划过去。“老赵啊,长州不比乡里,船大难调头。老师,有想法,学生,更要娇贵些,凡事多通气”。话语无骨,交代当骨。几个行政和主任笑容模板化,寒暄见缝不钻,空气里的温度微微有些刺鼻的逼人。

走进宽敞明亮的校长室,大落地窗内是绿茵茵的草坪和塑胶田径场,与天荒飞扬的黄尘别有洞天。案头上的材料堆积如山,它们不只是教务处、总务处报表,还有“国际交流部项目设计”、“校友基金投资意向书”、“创新班学生心理健康测试表”,每一个都是生疏的光环。

他翻看一份教师排课表,被安排的时间段和天荒中学判若两世——黄金时间里穿插的更多是“名师工作室”、“奥赛辅导”、“国外升学指导”课程。一份关于学生意见征集汇总单平铺在他眼前,字句里的优越感简直要冒出来:“食堂咖啡为什么不采用进口豆”?“晚自习时段能不能推后一点以利于国际课程网上的交流”?

试探比想像中来得更早。第三天的下午,校长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一阵急促而聒噪的争吵声。李靓是高二创新班班主任,一个五官精明利落,说话也极快的年轻女教师,拖拽着一个满脸桀骜不驯,校服偏衫歪袍,高帮球鞋的老爹款的男孩,猛冲进校长室,“赵校长!处分!黄枭这个小子,昨天逃了我的英语泛读课,今天又在走廊里顶撞了我!这是反了天了!”那个叫黄枭的男孩像条脊骨嶙峋的大鱼昂起了头,眼里的桀骜不驯像海水的碧蓝一样清浅。尤其是投向赵宏图这个“乡下来的校长”的时候。

办公室立即安静下来,几个被“汇报工作”声吸引过来的行政人员眼色古怪地对望了一眼。赵宏图没有先说话。他绕开宽大的办公桌,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绿意盎然的操场,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是挑战,更是机遇。

他走到黄枭面前,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校服上那个故意画上去的、张牙舞爪的涂鸦。“这画的什么?”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住了空气中的紧张。

黄枭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开场,嘴硬道:“机甲兽,不行吗?”

“想法不错,手也挺巧”。赵宏图点点头,“就是画错了地方。下次想画,拿张纸,画好了给我看看?”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下。李老师,你也坐。”他没有直接评判谁对谁错,转向李靓,“李老师,黄枭为什么不愿意上泛读课?他之前跟你提过吗?”

李靓的火气被这平静的问话堵了一下:“他?他嫌内容简单!可这是教学安排!”

“简单?”赵宏图看向黄枭。少年别过脸,低声嘟囔了一句:“天天念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我想看最新的科幻论文原文”。

赵宏图瞥了李靓一眼,说:“他说内容太少,难度不够”。“你的泛读材料多久没换了”?李靓脸涨得通红,想争辩又不敢反驳,被赵宏图一抬手制止了。他又说:“他想学,但找不到方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逃学、顶撞老师,是大事!黄枭,写检查,停晚自习三天,在图书馆完成我让你泛读的三篇英文科幻短篇的精读和分析报告”。“李老师!”他顿了顿,“明天下午,把对创新班课程优化的具体建议,写个书面报告给我。可以试试分级选读,设立挑战阅读区”。不是大棒或和风,结果一清二楚:黄枭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李靓的教学方法当场被指出问题并要求改正。“土校长”的决断,显现出不容商议的韧劲,令在座的人一时语塞。

“赵宏图的治校风格”很快成了长州中学私下热议的话题。他像一台沉默而高效的挖掘机,悄无声息地运转起来。

他很少待在办公室听取汇报,而是每天清晨7点准时出现在食堂,与学生一起排队打饭,询问饭菜是否可口、价格是否合理;课间操时,他会站在最后一排观察学生的表现和值日生的态度;午餐时间,他巡视每间空教室的卫生和节电情况;放学后,他常偶遇骑自行车回家的普通班老师,了解他们的近况和教学中的困难。经过几个月的努力,他对名校中存在的问题有了清晰的认识:一些教师因循守旧,缺乏对非“尖子”学生的耐心;某些行政流程繁琐,一个简单的设备采购单可能在几个部门之间流转半个月;部分后勤外包服务公司管理松懈。

他的改革没有大张旗鼓的宣言,却如春雨般悄然渗透。

针对行政效率,一份详尽的《长州中学行政事务限时办结清单》直接下发到每个办公室,明确每个环节的责任人和时限,超时即问责。负责后勤的杜副校长拿着清单,脸色连续几天都很难看。

在教学上,他不讲条件,从学校经费中挤出资金,实施了两项举措:一是“青蓝工程”,规定所有中青年骨干教师,尤其是奥赛班、清北班的“大拿”都要轮流给普通班、基础较差的学生开设“兴趣引导课”和“学习方法门诊”,并计入考核和工作量。二是“厚土培基”,学校大幅增加了对语数上说:“长州中学不能只有塔尖的亮,还得让每一块砖头都扎实。没有厚土,何有参天?没有青苗,何有满园?”

阻力很大。不久,一封署名的举报信塞进了州教育局纪检监察组的信箱,信中罗列了赵宏图到州工作后的“三条罪状”:独断专行,破坏了原来的和谐气氛;浪费经费,厚此薄彼;轻视学校的升学大业,搞形式主义。调查组进驻学校。

调查期间,校园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赵宏图依然每天早晨巡视食堂,傍晚巡视教室,但脚步慢了下来。一天傍晚,他在图书馆角落里,突然发现黄枭埋头在一堆英文杂志中,手里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字迹工整。赵宏图走近,拿起他手中的杂志,指着其中一个艰涩的名词:“这个,弄明白了?”

黄枭抬头,看到是赵宏图,眼神复杂一闪,点了点头,又迅速补充:“还差一点。”

“这期刊不错,但起点太高。我这有本入门导论,明天拿给你”?赵宏图语气平淡。

黄枭沉默了几秒,闷声说:“谢谢校长。”

调查结果证明,举报内容无任何事实依据。

赵宏图的转机,来自一个意外事件。秋日校运会前,连下几日大雨,雨水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造成州府一些地区的严重内涝。校运会开举行当天凌晨,大雨终于停歇,但天空依旧阴沉,校运动场多处积水,水面上泛起微弱的涟漪,校运动会在是否继续举行和推迟举行这两项选择中摇摆不定。众目睽睽之下,看赵宏图如何处置。

天将破晓,晨曦微露,他站在泥泞操场中央,裤管卷过膝盖,露出沾满泥浆的袜子,一把借来的铁锹拎在手里,铁锹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面对围拢来的体育组老师和第一批到达学校的学生会干部道出“各年级组,分片!教务处协调,文化课换到下午!总务处,能抽出来的人员,跟我排洪除涝!”他的话音穿出湿冷的空气,铿锵入骨,仿佛每一字都带着坚定的力量,激励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校长带头跳进积水里挥锹。这个画面比任何动员令都有效。老师们来了,后勤的员工来了,大批的学生干部和普通学生也自发带着脸盆、水桶涌向操场。没有命令,只有行动。淤泥沾满了昂贵的球鞋,污水溅湿了整洁的校服,但一种久违的、属于集体的热火朝天在长州中学的操场上燃烧起来。当上午十点的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在基本清理干净的跑道上时,浑身泥点、头发贴在额角的赵宏图,拿起简易的扩音器,声音带着点沙哑,却异常洪亮:“我宣布,长州中学第四十届秋季运动会开幕!”掌声和欢呼声骤然爆发,山呼海啸,淹没了所有曾有的质疑。许多师生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明亮的东西。黄枭站在人群里,看着台上那个泥泞的身影,第一次用力地鼓着掌。

深秋的北风,满山尽染。赵宏图再次站在校长室的落地窗前,心境已完全不同。窗外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他心血浇灌出的生动景象:运动场上学生青春闪耀,开放式书吧内热烈讨论,宣传栏里“青蓝工程”公开课预告和“厚土培基”项目展板交相辉映。桌上静静躺着一封来自天荒中学的信,老校长的笔迹,絮絮叨叨地讲述学校的变化,最后写道:“宏图,天荒的孩子们想你,但都为你高兴,知道你现在在更大的地方,依然做着对孩子们有益的事情。”

正在沉浸于工作中时,门被敲响,李靓老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精美的设计稿。“赵校,这是我与黄枭他们小组设计的‘科幻与人文经典跨学科融合阅读项目’,希望申请进入下学期的‘厚土培基’课程库。”她的语气透着认真的工作态度,眼神中少了之前的锐利,多了几分求知的纯真。

赵宏图接过方案,厚厚一沓,图文并茂。“黄枭?”他有些意外。

“这个项目的发起人是他,他查阅了很多资料。唉,这孩子,找对方向了,还很认真。”她有些笑意,“赵校,那天我到您办公室,我态度不好,对不起。您不按常理办事,但——是正确的”。

赵宏图没说什么,仔细翻阅着方案,指尖划过那些青春洋溢的文字和略显稚嫩却充满创意的图表。窗外,一片金红的枫叶被风吹着,旋转着,轻轻贴在了明亮的玻璃上,像一枚自然馈赠的勋章。

收起方案,眺望远方州府的天际线。他明白,长风这艘巨舰的远航刚刚开始,前方依然有暗礁和风浪。教育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工程,而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从天荒贫瘠的石头到长风肥沃的土地,山峰变了,牌匾变了,挑战也变了,但旅程的本质从未改变,始终怀着抵达每颗年轻心灵的愿望,肩负着为他们未来奠基的责任。

移山者,终要渡海。他的心,已在此处扎根。这片土地上蓬勃生长的声音,就是他前行的坐标。

2025年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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