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昏,天气燠热而潮湿,乌云密布如锅底。
黄宁夏从操场上的不愉快事件中走出,几个高年级学生正在欺负一个初一新生。他脸色铁青,额头上渗出细汗,胸前的旧校牌在黄昏的霉气中显得格外灰暗。
他端起那只跟随了他二十多年的搪瓷保温杯,杯壁上的磕碰痕迹比他的掌纹还要深。滚烫的茶水流入口中,一路灼烧到喉咙。窗外突然响起密集的雨声,豆大的雨滴顺着玻璃流淌,模糊了远处操场上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就在这一片喧嚣中,办公室主任老张推门而入,面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红头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仿佛放下的是一块烧红的炭。
“校长”老张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是教育局的调令”。
红色抬头映入黄宁夏眼帘,他没有立即接过,而是缓缓拧紧保温杯盖,金属摩擦声在大雨中格外刺耳。“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
调令措辞官方:“另有任用”。这四个字黄宁夏再熟悉不过,深知其分量。他眯起眼睛,透过被雨点敲打变形的玻璃,望向那块因踩踏而泛白的操场。那些年,这里曾是一片烂泥沟,是他带领大家平整规划出来的。操场边的旗杆上,红旗在风雨中猎猎飘扬,笔直如枪。
他要调的那个地方很生僻,枫林镇初级中学,地图得盯一会才找出个样子来的偏僻去处,所谓“城乡结合部”,大概就是繁华之外的寂寞沙洲吧。那里四周环绕着茂密的树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树叶的清香,偶尔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鸟鸣声。取代他位置的,是教育和体育局芒副局长那个闻名全校的“快枪手”外甥。那外甥曾在黄宁夏面前大讲“教育产业化”、“效率论”,讨论学校新建图书馆时,黄宁夏不讲别的,就说,学校不是工厂流水线,学生不是合格率报表的数字,搞得那张年轻的脸胀红成猪肝色,仿佛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脸颊,显得格外尴尬。有些裂开的缝,是再也补不上的,就像秋天的裂痕,无法再恢复原貌。
背后嗡嗡作响的声音,黄宁夏听得清楚,那是办公室里空调运转的声音,夹杂着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总务处王胖子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在眼前晃荡,带着谄媚又刻意的叹息,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权衡利弊。
家里得知消息后陷入沉默,仿佛被巨大的罩子笼罩。妻子看着调令,久久不语,最后低下头,手里不停地揉搓着那块永远织不完的毛线,线团掉在地上也未去捡。女儿刚大学毕业,在那座城市扎下根,电话里声音急切:“爸,枫林很偏僻,条件差,你的身体肯定吃不消,要不跟上面好好说说?”他听着电话那头女儿焦急的呼吸,对着墙上挂着的“有教无类”四个刚劲大字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教师嘛,粉笔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小车颠簸着驶入枫林镇中学,那天秋风瑟瑟。校门歪斜,锈迹斑斑,操场一侧杂草丛生,半块砖头垒砌的简陋球台孤零零地矗立着。学校周主任接待了他,黝黑的脸上布满沟壑,搓着手说:“黄校长,委屈你了。我们这里,粉笔都是省着用的。”
紧接着,困难就暴露出来。他想搞个迟到名单,却发现这引发了当地势力的不满,学生旷课是家常便饭。他召开了一次家长会,到场的家长不到二十人,还有人高声抱怨:“念书有用吗?大学毕业还不是一样打工!还不如早点回家学个手艺,还能赚点钱。”这些话从空荡荡的教室里传出,敲击在黄宁夏的心上。
他不再开会,也不高谈阔论。清晨薄雾中,他背着一个旧帆布包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包里装着他从县城新华书店买来的几套旧书,这些书是他多年的私人珍藏。他拦住了一个连续迟到一周、嚼着槟榔的初三男生李强,男孩梗着脖子,眼神桀骜不驯。“书,送你的。”黄宁夏把一本旧得发黄的《平凡的世界》塞进男孩手里,书页边缘微微卷起。李强愣了一下,下意识捏紧了书本粗糙的封面,那点桀骜仿佛被烫了一下,眼神微微闪烁,最终低下了头。
办公室窗外的老枫树,叶子红得像凝固的火焰。课间操时,黄宁夏远远看见李强站在队列里,姿势意外地标准。几个原本调皮的学生,也开始在放学后出现在旧篮球架下。他的身影在校园里移动,脚步叩响沉寂的角落,像一颗投入潭水的石子,漾开的波纹无声地向四周扩散。他依旧寡言,只是在李强的作文后批注的字迹格外用力;在篮球场边观看时,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膝盖。他知道,有些根,只能这样无声地向下扎。时光在粉笔灰中悄然滑过一年。
又一个深秋,同样的红头文件送到了枫林镇中学周主任手中——调黄宁夏回市教研室,主持重要课题研究。这消息像风掠过枯草,瞬间传遍了不大的校园。黄宁夏看着文件,没有意外,也没有欣喜。他默默收拾起那个旧帆布包,里面多了一叠孩子们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和画的画。
毕业后的某个清晨,校园里的空气格外清新。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校门,突然停下脚步。校门口那条长土路挤满了人,几乎全校同学都来了,默默站立着。李强站在最前,手中紧握着那本翻旧的《平凡的世界》。曾经一起嚼槟榔的兄弟,眼眶泛红。大家的目光如同一条条无形的绳索,紧紧牵绊着,没有口号,没有呼喊,只有沉甸甸的寂静,仿佛能将人窒息。
黄宁夏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被晨风吹红的小脸,他看到周主任在人群后悄悄拭了下眼角。他收回目光,仿佛要把这一切刻进记忆深处。随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孩子们微微点头,嘴角轻轻扬起,似乎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然后转身,提起行李继续前行。
身后,不知谁先哭出了声,接着抽泣声如风掠过麦田般蔓延开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黄宁夏没有回头。他的步伐沉稳,走过坑洼的土路,走向不远处等候的旧朗逸车。车门打开,他坐进去,把那个磨旧的帆布包小心放在身旁。车子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卷起一阵烟尘。
他摇下车窗,探出头去,最后的回望定格在那些渐行渐远的身影上,定格在风中飘扬的红旗上。他在心里默念:
“教育从来不是一场关于位置迁移的旅行,而是灵魂与灵魂在某个瞬间的不期而遇。”
2025年8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