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枣树的寿命一般在几十岁到一百岁左右,而我家恰好有一棵百年枣树。
“过来帮忙包玉米,还睡吗!”“你让他睡的吧。”我在嘈杂声中清醒过来,揉开眼,眼前是一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我躺在一张并不柔软的床上,左手边是一面涂满涂鸦的墙壁,仿佛诉说着属于它的故事。屋顶上,挂着一个老式吊扇,吱吱呀呀。屋子采光并不好,只有一扇窗户,微量的阳光照射进来,显得有些阴沉。“醒了还不出来?”我走出门,院子里是土地,四周是用砖垒起来的院墙,松软的土地上并没有杂草,没有尘土,倒显得舒适。在院子的里面,长着一棵枣树,枣树偏居一隅,枣树并不满意自己的位置,从它破土而出时,它便向着院子的中央生长。不知过了多少岁月,现如今,如一位长着浓密头发的先生,正朝着前方鞠躬。“看啥呢?”我回过神,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两人正在掰玉米。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手上的青筋和血管,似乎讨厌皮肤的束缚,想要独立门户。相比之下另一只手倒显得柔弱,手上的皮肤已经有些松弛,褶皱随着手指的屈伸而抻拉。两人正是我的爷爷奶奶,两个人已经七十多了,奶奶的身体不太好。“快来掰玉米!”我回过神,加入队列当中,大人的聊天是晦涩难懂的,我虽然在掰玉米,可是我的思绪早已不翼而飞。“如果我和你奶奶去世了,你会哭吗?”我那云游千里的思绪突然被一个问题拉回,我看了看奶奶,奶奶冲我笑,笑容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慈祥,好像奶奶平时待人一直这样。我又看了看爷爷,爷爷也冲我笑,可是让我觉得笑容在他脸上多了一些谄媚,讨好。“奶奶死的时候我哭,爷爷死的时候我不哭。”我低声说道,我想着这样说,奶奶会开心,也能气气爷爷。奶奶笑了,笑容里好像多了一丝得意,可是爷爷也笑了,没有一丝生气,却是开怀大笑。这让我有些不解。那年枣树下传出一片笑声,这使得不大的小院变得拥挤,阳光透过枣树照在身上像被一只大手轻轻的抚摸一样。
快过年了,家家张罗着贴春联,挂灯笼,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平时在外工作的游子,聚在一起,准备迎接着新年的到来。年味逼近,干燥的冬天,院墙没能挡住凛冽的寒风。一群不速之客闯进奶奶家,院子里站满了人,熟悉的面孔上没有洋溢着笑容,堵塞的院子仍然显得空旷。冬天的枣树,光秃秃的,干燥的冬天终是没能阻挡住寒风的入侵,今年叶子落得格外急。在外工作的父亲赶了回来,什么时候他也学会哭了?什么时候他也需要别人搀扶了?决堤般的泪水从父亲脸上流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泪水在父亲的面庞上犁出沟壑。“最后再去看你奶奶一眼吧,孩子。”姑姑说。我想起了我和奶奶的约定,那天我穿上丧服,却没能留下一滴眼泪。那年我六岁,那年我质疑自己没有感情,那年我的奶奶去世了。
自那之后,我与爷爷见面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甚至多年不见也没有让我太多想念。也不知道从什么时间开始,爷爷喜欢自言自语。每次和爷爷没聊上两句,便无话可说,静下来时,他自己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往事。爷爷好像在读一本老书,一本快要遗忘的书。直到一阵敲门声打破这种闲适。
“铛铛铛铛铛铛”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抬头看了看时钟,凌晨一点多,我不知为何竟没有一丝睡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似有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我没有着急去开门,我突然珍惜此刻暴风雨前的宁静,祈祷着是我的错听。正在犹豫之际,门外传来爷爷的叫喊,我顾不得自己内心的恐慌,我必须去开门,我只得披上一件大衣就出门去了。门打开,门前站着一个矮小的小老头,弓着腰,曾经浓密的秀发因长期戴帽子而接近掉光,光秃秃的脑袋露在外面。身上穿着一件褪色的衬衫,只是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你看见你奶奶了吗,她今天出去玩,到现在咋还没回家呢!”爷爷的声音很大,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急躁。我的大脑一阵轰鸣,我爷爷在几年前确诊“阿尔兹海默病”,我的奶奶已经去世十年了。此刻,心中的最后一丝恐惧被伤心取代。我想先带爷爷回家,我怕瘦小的他被这无情寒风吹伤,“你奶奶还没回家,我能先回去吗!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去道上找找她。”唉。回家,可是家在哪儿呢?一座满载回忆的房子是家吗?那荒凉的坟墓似乎比那空荡的房间更有温度。那晚,两人在寂静的村庄里如孤魂般游荡。在那之后,爷爷的病情不断加重,在最后的几年里,他已经不能认出所有亲人了。
最后见到爷爷,已经在几年后了,爸爸带我驱车几十公里去看望爷爷。“走吧,这里就是了。”那是一个安静的房间,旁边还空着其他的床位,走廊不时有别人路过,有人面无表情,有的人投向羡慕的目光。“你看,这环境还挺好的吧?”屋里布局很简单,两张床,一台电视,还有能放衣服的柜子。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阳台上,如果爷爷还能行动自如,中午躺在这里一定能睡个好觉。“过来看看,看看你爷爷还认识你吗?”看到爷爷后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说您怎么变得这么瘦小了,你那健壮的身体哪去了?萎缩的肌肉,松弛的皮肤,使得头大得有些突兀。是说你怎么不带帽子了?您可知退去帽子后,您头顶仅存的几根白发便受不到您的庇护了。是说您怎么不看看我呢?您是否还认得我呢?是因为我没有来看望你而生气吗?可是即使您能对我说几句气话,也能让我开心几分。
那天过后,我回到老房子,满院的秋叶无人清扫,墙上零星的涂鸦,比印象中蜷缩了几圈——我确信爷爷没有擦过。我看向院子的中央,一位枯槁的老人正在为自己的谢幕做出最终的道别,可光秃秃的枣树已经没有能力向我挥手告别了。父亲曾告诉我,这棵枣树,是看着爷爷长大的。我抚摸着枣树,那曾健壮的枝干如今却似干柴,那曾浓密的枝叶如今却似黄纸,零碎的木屑从他身上滑落,望着这棵百年枣树,这位老人,这段历史的见证者,无言。这次轮到我向您鞠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