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南拳妈妈的歌词里说:回不去的才算是家乡。
于是我就这样一路向北。
或许我就是那个没有梦想的年轻人,也或是顾影自怜的呓语,无所谓这些。
爸爸说,不要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但是蹬上单车真的可以骑到哪里算哪里。
电瓶车会没电,四个轮子的车会没有,但是自行车只要轮子没漏气就可以一直前进。
他们说那叫解离症。
我说我是自己的交通工具,肉身载着我去往远方。
席芙蓉小说中早逝的男主角对女主角说,太过自我的人,说的话里都是“我”。
很难得,在没有“我”的青春期后,“我”充满了屏幕。
空虚会把我吃掉,一个人的寝室会把我吃掉,黎明欲来时投过窗帘的微光会把我吃掉。
小唐好讨厌,为什么要去教别的妹妹骑车,但谢谢小唐教会我骑车。
小林好讨厌,明明说我是无限宇宙之王,又去广州找妹妹。
朋友说我是月老,每个好过的男主角都能在我之后邂逅真爱。
大腿酸酸的,天空是浓郁的马利水彩颜料——紫罗兰色。
香樟叶在呼吸。
美团单车太可怕,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趴在地上了。外卖小哥说,要超时了,我先派单。
上海的路不太好骑,好多桥,好多逆行车流,城市的文明在非机动车道湮灭。
他们说命运像纺织机,个人的命运像丝线,就是与他人纠缠一起织就一张布;也说,命运像花瓣,落在凉席还是粪坑由风左右,不由己。
我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我想去一个没有妈妈的地方。
可我又将爱的人都认作妈妈。
有没有妈妈都会寂寞的。
世界是一个人就会感到寂寞的地狱。
妈妈是什么?
是子宫,是把我产下的子宫。
我是爬进阴道里的虱子。
妈妈脱掉了阴毛,是为了把我的栖身之所毁灭吗?
妈妈不在乎她的妈妈,妈妈也没有了爸爸,妈妈是我见过最自由的人。
我渴望自由,但我不渴望变成妈妈,但我害怕变成妈妈。
妈妈的影子和我重叠了。
细沙子在脚底,玻璃瓶碎片割破脚趾,你说沙子能止血吗?
妈妈,妈妈,请看看我。
我在海里游泳。
我不会游泳啊。
不要让海水淹没我了,那里没有你的羊水的温暖。
我说我不想让爸爸离开。
为什么没有人听我的话?
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我。
《百年孤独》是写实的,我切实地听见了骨殖摇晃时沙沙的声音。
坏孩子会偷偷地把骨殖丢在杨浦滨江。
北方适合养月季,滨河东路的春秋,盛开的月季,一路的姹紫嫣红。
南方就会招揽红蜘蛛,结成一片网。
或者是被芬芳吸引的蓟马,偷偷地啃食。
希望路政不止在高速上下功夫,也记得给滨江河畔补补肥、添添土。
这样就可以给散落的爸爸铺床夏凉被。
神婆是这样说的。
不对,不可以说神婆。
书记说了,我们只能信主义而非神魔。
那老婆婆好了。
其实也并不很老,慈眉善目的,这行很赚钱吧?
她眉眼和脖子上的金弥勒一模一样。
她说的,爸爸想要那栋楼房,近着水,是矮矮的楼房。
那是单位给他的分的房子。
我还记得呢。
我们住三楼,可能两楼?妈妈嫌弃它太小啦。拆迁的时候她好高兴。
我不喜欢搬家!
我喜欢三十平的小家!
那是我的外置子宫!
陶瓷痰盂罐、加菲猫被罩、红色塑料澡盆,他们不嫌弃我的邋遢。
我想要的好多,想要复活,不只是爸爸的复活,还有我自己的复活。
可能我是寄宿在老房子上的幽灵,随着拆迁也变成了渔人码头的一块砖,或者淹没进黄浦江,一道浪奔浪流。
从世博会,从拆迁,从更早的北京奥运会,我就停止长大了。
乳房从未发育的,初潮从未驾到的,儿童时期。
因为是儿童,所以一米二身高在30平小屋内刚刚好,这不是逼仄,这是恰好的安全感。
我只是套了成年人外壳的巨婴。
我不会换床单被罩,我不会习惯孤独,我不会一个人生活。
我是躲在公交车角落,偷看别人依偎在一起幸福的小鼠。
只是通过电视学习说话、网络学习交友、阅读学习表达的虚拟的伪人,我在假扮一个社会人,你都不需要一层一层扒开我的心,只需要对视就可以看透我的颤抖。
这一切是不是要从复活老房子开始,或许我需要的是一次穿越?
可是如何阻止拆迁计划呢?
地基下面有金矿?拆了会影响国运?
怎么说都更加荒谬了。
哪怕躺在挖掘机面前,说什么要拆楼先拆我,都可以被直接抱走,继续施工。
羸弱的肉体撑不起我的妄想,哪怕想一想都觉得好累好难。
我说啊,我说老吴啊,或许你就不应该辞职,或许你该知道你五岁的闺女比你聪明。
他们说,退休、离休、离职、内退……其实我根本搞不清楚啊,我不但自己搞不清楚,我还觉得老吴也搞不清楚,他总是以为自己很懂,然后越过越凄惨。
天啊,世界上最可悲的人竟然不是我,而是老吴。
他太可怜了。
我太可恶了。
我是十足的牲畜,变成虱子钻进母亲的阴道啃食子宫还不算,还要把她的内脏掏干净。我什么都不想给她留,哪怕说是生命的体验,我也觉得非常痛苦,无比憎恨。
老吴病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病,他一直都好好的。
可是我一早就有了预感。
生活是不会好起来的,怎么可能考上大学以后认真工作,给老吴报补习班学文化,给他买好酒好烟过正常日子。怎么会这样好起来呢?
怎么刚考上大学天地失色,世界反而七零八碎了。
大嬢嬢在新房子,和我头对脚睡觉,凉席透着竹子味道和六神的清香。
老吴在门外客厅里喝酒,打火机嘣嘣的声音时有。
嬢嬢说你爸还没睡,我说我知道。
那会是五岁的夏天,刚搬的家。
老吴在门外咳嗽,嬢嬢是在说老吴咳嗽呢,我没聋,可是怎么办?烟是他要抽的,酒是他要喝的,我只有五岁,我能怎么办?
可是我今年22岁了,可是我也开始抽烟喝酒了。
他们说我和老吴越来越像了。
可是我还是没劝过老吴,甚至宁愿他买点贵的烟酒也不愿意劝他戒了,没有爱好,没有嗜好,没有瘾的人更可怕。
我怕老吴没有这些就不愿意活下去了。
但是这些害得他活不下去。
可是不是这些他也会死的。
他真的会死吗?
他已经死了。
天哪。
在那个枕着竹席的夏夜,透过门缝飘进来的光线与烟雾,我早就看到了那张报告单。
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自私地将未尽劝阻之职甩得一干二净。
甚至我还要倒打一耙。
对啊,我只有五岁。
你们都在干什么呢?
杀死父亲的不是我,是你们。
是你们害死他的,还要反过来怪我。
是我,就算是我,那你们同样也是不可饶恕的共犯。
我们将一同背负罪孽,直到疾病的基因报应在每个人的身上,顺着血缘耗死所有人。
直到我们全都死去,大地才能白茫茫真干净。
妈妈,妈妈身上没有这样的血液。
真好啊妈妈,你总是独活的那个。
我真切地相信,哪怕爆发丧尸病毒,世界共沉沦,妈妈也能在她家打造乌托邦。
或者什么都不用发生,妈妈绝对死的比我晚,她会给吴家的人送终的。
就像骑过减速带会颠簸一下,这些对你来说只是旅程中的小小踉跄罢了。
是的,没有办法了。
我只能远行,或者说自我放逐。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并不是一个,我要一直旅行,去不同的远方。
这是逃跑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窗外阳光明媚,天气预报说今天紫外线强度是“强”。
但明明一个小时前我刚进店门的时候狼狈得要死,大雨欲倾盆,风好大好大,几乎要把共享单车掀翻,沙石卷着雨水拍打脚手架。
昨夜冷雨飘零,路灯下雨滴盘旋。
斜对门宿舍同学给的万宝路怪怪的,她应该是把所有的烟拿出来一根根掐爆爆珠再塞回烟盒的。
嘴巴里没有烟味,手指上有烟臭味。
我一直在觉得,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句话太悲伤了。
来到不被陪伴就会哭泣的地狱肯定不是我的错啊。
但同时又心甘情愿地走进文学献祭。
就像下雨应该收衣服,但宿舍阳台不会被雨水淋到,所以床单就这样挂着吧。
幸福,幸福地独活,会不会遭受天谴?
最可怕的不是没有继承妈妈的容貌和爸爸的事业心,是继承了父母的寂寞。
我知道的,一个屋子,一家三口睡觉,一个晚上,一个清晨。
女儿去上学,爸爸去买菜,妈妈去上班。
很残忍的。
邻居为什么要问我你好不好?
明明你说了,爸爸一天到晚喝酒,妈妈总在半夜回家。
其实我并见不到妈妈啊,明明你知道。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我知道为什么反派在杀死小喽啰的时候要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知道为什么说慧极不寿。
不需要慧极,只是多窥探到几个秘密,已足以在胸口酿蜜。
怎么嗡嗡的?是有蜜蜂在酿蜜,是他们在我心间筑巢,掏空我的血肉了。
是营养快线的错吗?
不是的,怪我太怕寂寞,强拉着她带上我。
作业纸,描红本,营养快线,芭芭拉酒店。
我说恃宠而骄是什么意思?
人家说那是被宠坏不听话的意思。
我说那怎么了?可以把你塞进衣柜。
人家说这叫金屋藏娇。
我说那也无所谓了。
这个人最后当然没有藏进我们家的衣柜,妈妈用营养快线让我噤声。
可能我们品味相似?这个男人确实比爸爸有趣。
或许我也算保守住了秘密?
我求爸爸离婚,用暑假工工资付律师咨询费,我说我不能什么都得不到。
最后真的什么都没得到。
我还是不忍心告诉小老头营养快线的秘密,妈妈也没有在协议上签字。
我失去了爸爸,以及妈妈的信任。
明明不是比赛,我却仓皇失措、一败涂地。
明明不是比赛的。
可是我的人生,好像又一次停住了。
这次定格在19岁。
好像19岁的人生和5岁的人生并行着发展,我不知道下一次定格在哪里,至少我现在又不动了,不声不响地停滞了。
可能会一直大学不毕业,一直年轻?
并不会的,会有一个虚假的我代替“我”活着。真正的我在二伯家的沙发上看北京奥运会男子跳水,在世博会大排长龙的时候憧憬穿得跟白菜似的大学生们的青春;在TIMS打奶泡,研究怎么拉花,研究同时打几份工不算浪费时间,可以攒钱来一次旅游。
天哪,时间就像溪水一样流走了,我像沉底的沙石一样就瘫在那里。
但我该怎么办呢?
爸爸,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不想躲在床帘里听雨滴击打排水管的声音了。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咕咕咕,水泡轻轻地飘。
哗哗哗,碧水轻轻地流。
现在我又在北方小城,听隔壁旅店老板房间内破洗衣机晃个不停,啤酒气泡劈里啪啦炸开。
没有人告诉我成长会是这样的。
他们都是突然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样子。
其实妈妈也挺诚实的,对自己是否诚实我不知道。但可能她也把我当作她的第二分身,面对这个分身诚实。把自己像荔枝一样拨开让我看,我看到了自私。
怎么定义正常,怎么定义诚实,怎么定义幸福,怎么定义美好。
反面例子很好举,但如何阐释总是很难的。
我不要回上海。
我不知道要去哪,但我不要回上海。
就像西北来的孩子向往江南水乡,人就是喜欢自己没有的。但我就是讨厌上海,我讨厌湿漉漉的空气,讨厌漫长的黄梅雨季,漫长的冬天,羽绒服一直穿到四月,我讨厌这种怪气候。我要去有漫长到可以替换漫长这个词的漫长的夏天的地方。可以热热的、湿湿的,燥热、炎日,又猝不及防的大雨倾盆,最好刮个台风,躲在家里看暴雨。
就是感觉不彻底,上海是个让人难受地方。冷得不彻底,不足以供暖;热得很彻底,但又名不在四大火炉,做什么都差口气。
可是要我走,我又不知道去哪里,似乎去哪里都可以,似乎去哪里都让人不舒服。
我不要在这里。
无论是继续和妈妈挤在一起,还是找个沪漂蜗居一居室,都感觉恶心。前者像出卖灵魂,后者像出卖肉体。至于找个本地人,那更是痴人说梦,不需要我亲自发问,自是有大把的人问我,你怎么敢想的?你配吗?
去外地像花钱买罪,在本地也没有归属感,我被遗弃了,但问我被谁遗弃我也答不上来。
最可悲的就是爷爷是江苏人,爸爸是上海人,妈妈是山东人。身份证号跟的山东,户口本跟的上海,籍贯跟的江苏,问我哪里人,还真不太好解释。被本地人嫌弃出身不正,苏北来的。被上海人嫌弃混了外地血统。被山东人阴阳怪气说大城市来的。在上海嫌弃口音带苏北味道,在太原被嫌弃口音带上海味道,在山东被嫌弃明明是山东人的孩子却根本听不懂山东话。
到哪里都被嫌弃。
就是被丢掉了。
就这样被丢掉了,是流浪猫被领养然后被放生了,带着好不容易得到家的温暖,带着被扫地出门的挫败感。
所以可能我还要去北方的,哪怕在小县城考个公务员,哪怕在没有名气的咖啡厅打奶泡,总之,不回上海就是好的。在陌生的地方建立熟悉的感觉,总比在熟悉的地方被陌生感围绕要好。
哪怕天上下雨正好没带伞,都让我有种浓浓的遭了天谴的感觉,甚至为了应这一劫而主动淋雨,总比真叫雷劈死的好。
北方,北方,听起来像南方人娇气的幻想。
其实我总觉得互联网放大了南北之间、男女之间的争执,哪来那么多事情?大家不都是人吗?哪怕做畜生,也没见两地之间差别很大的。
其实都是在美化自己没有走过的路,男人觉得不用工作、喝酒应酬是美的,女人觉得不用奶孩子、承担生育之苦是美的,西北人渴望湿润的空气,都市人渴求草原的宽广,其实只是大家都在吃属于自己的那份屎,误把他人碗里的当作了巧克力,实际上就是盛大的近视。
然而无论如何,至少现在看起来,对的,不把话说满,哪怕只是看起来,有这么个机会摆在我面前,试试看呢,不被圈禁的,去往北方小城,哪怕只是个落脚点,呆他个十天半个月的,又或是大半年,看看到底是否合心意,是中国不容于我,还是上海的水土克我。
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实在容易,承认这一切又很困难,我要换个地方逃避了。
就当给自己放个假,也许生命中再没有这样悠闲的时间。
我只希望病快快好起来,也可能这些本不是病,或者说连毛病也是臆想出来的。
老婆婆说了,想的太多伤身。想的多成了毛病,那在农田耕作也可以把脑海也犁平?且试试看吧?
真实姓名:吴滢
联系地址:山西省太原市学院路三号中北大学
就读高校:中北大学
专业:广播电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