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叶儿,不是窗外哪种树上的树叶,是一件工艺品。它挂在我老师家书房南墙的窗子旁边,一进书房的门,最先映入眼帘。
那是一幅木雕。木雕的形状,为一个大约100公分高、40公分宽的芭蕉叶,木雕的颜色为黑咖色,雕刻是凸起的阳雕。关键是,叶片上的雕刻图案,让人心生遐想,念念不忘:画面的上半部分,是一轮明月;下半部分,左边是一株芭蕉,右边是一个衣袂飘飘、羽扇纶巾的儿郎,他一只手倒背在后,一只手举着酒杯,做邀月状——
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了大诗人李白。
可不就是李白!他一定是在吟诵“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可惜,缺一柄长剑。若是再配一柄长剑,活脱脱一个仗剑走天涯的书生,更符合诗人的气质,那就圆满了。
再仔细看,月亮离人近了点,似乎不合比例。但是,诗仙在此,谁还会计较其构图是否符合黄金分割?只会对画面所反映的意象、意趣兴趣盎然。
我猜想,那一定是在中秋月,月亮又大又圆。诗人一定是在异乡,所以才有那样的冲动——要是在自己的家里,怎会独对芭蕉,邀月入酒呢?依诗人豪放的做派,早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了。
许是中秋节的缘故,我在今晚,兀的想起了这个工艺叶。
第一次见这片叶子时,我刚刚踏上工作岗位不久。那样的一枚别致的树叶,让我开了眼界。叶子挂在老师家有两面墙书的书房里,怎么看,怎么觉得登对。今天,我早已褪去青涩,加入花甲行列,再想起它,不免多了几分别样的思考。
人,不过一枚叶。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树上多少叶,世间多少人。
人总是有优越感,自诩为万物之灵。其实,人既活不过树木,也扛不过动物。树,千年不死;龟,万年能活。就是建筑,也有百年老屋、千年院落。人要是到了一百年,基本都得上墙。
想那李白,宛若天顶星人,也不过一片树叶。我呢,属于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员,就更是一个小小的叶片了。
既是一片叶,是什么叶呢?我调动我所有的想象。
——绝对不会是芭蕉叶。芭蕉叶乃叶中的“圣叶”,是孕育诗情画意的地方。“雨打芭蕉”“芭蕉听雨”,这些意象,千百年来早已浸润在华夏儿女的骨子里。能与芭蕉相提并论的,非才子即佳人。我是一个俗到尘埃里的粗陋之人,远远够不到。
——也不会是梧桐叶。梧桐是凤凰的栖息之处,梧桐叶是树叶中唯一可以与芭蕉相媲美的叶中奇葩,那一团舒展,倾倒了多少文人墨客呀!最令人动容的,当属元代戏剧家白朴笔下情深意浓的杂剧《梧桐雨》。诗王白乐天在《长恨歌》里,也有“秋雨梧桐叶落时”的佳句。可以说,凡梧桐,必有情。这种叶子,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擎得住的。
那么,玉兰叶呢?我喜欢广玉兰,广玉兰的叶子油润、肥硕、浓郁,四季常青。玉兰叶把荷花一样的玉兰花掩映在绿叶丛中,成就了“一抹羞涩藏绿重”的美好,这意象,花中独有,非庸常树叶所企及,我就是再喜欢,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我闭门几辈子也修炼不来。
那么,橡树叶呢?我对橡树无限倾慕,曾不远千里,远赴南国专门寻找。橡树是自带山河的灵木,在它面前,我大气也不敢出。用现在的话说,我与人家根本没在一个频道上。
那么,白桦叶呢?白桦是高寒树,叶子沾染着天灵地气,与我这不南不北的,生不同根,去不同向。
那么,松树呢?呵呵,不怕遭“松粉”拍砖,我可不想当松叶!我乃一介凡人,做不了那不灭的“老妖精”。
罢了。大千树界的大千叶子,属于谁,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不是谁想做什么谁就能做的。依我的微芥,只能在那不怕贫瘠、生长泼辣、其貌不扬的叶子中寻觅。思来想去,也
就是柳叶了。
我出生在有柳树的地方,工作在有柳树的地方,生活在有柳树的地方,居住在有柳树的地方,柳树见证了我的一路走来。我喜欢柳树的隐忍——不怕曲解,也不抱怨,不与春华争艳丽,不和夏花夺人气,婀娜着自己的多姿,恣意挥洒在春风秋雨中……落,就落,无悲戚;生,就生,也报春。
想到自己是片柳叶时,一笑。
又想起老师家的那枚雕刻叶子。听说,那叶挂着挂着,把断了。师弟把它用强力胶粘好,晾干,拿到自己的家中,挂在他家的小书房里。
那日,去他家时,竟未见。
我很想问问:“叶子哪去了?你要是不喜欢,送给我好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若张嘴,他会给的。但是,我没有开口,那不是夺人所爱么?
还是让它鲜活在记忆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