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月沉星晓,村口的太阳能路灯幽幽地投下一片院墙的暗影。秀芝很早就起了床,告别出海三月、归来仍在熟睡的丈夫,到离家五公里的镇上工厂进早点售卖。都说闽南女人好持家,丈夫常常一出海就是大半年,她独自拉扯着一双儿女长大,岸边的浪花侵蚀了她的年少,粗粝的海风摩挲着她布满豁口的宽大手掌。身边的亲友逐渐老去,化成灰,化作雨,埋葬在山林之下,聆听海的呼吸。故去的不仅是故人,也是记忆。自从他们一个又一个有声或无声地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她越来越少提起和她一起生活过的人。偶尔,她会翻出壁柜里,纸页发黄翘角的电话簿,用女儿给她买的智能手机输入一个个睡在往昔的数字,呼唤那些远去的行人,像是在招魂。
秀芝今年五十九岁,距离花甲仅一步之遥。乡间的女人,丈夫常年不在家,性子就泼辣些,年轻时和村里的闲汉对骂,岁数大了,嗓门依旧洪亮。卯时三分,天边尚是微亮不明,秀芝已经步行了数公里,一路推着车到了镇中心。支开遮阳伞篷,南龙的标志大咧咧地绘在推车侧面。这种活计是最吃时间的,早餐,意味着只在早晨售卖,最迟至早上九点便收摊。三两个小时里,所进的早点和豆浆、花生汤等饮品要尽快卖完,否则过了保质期后,厂家会强制所有商家销毁进货,其中的损失成本需要商家自行承担。经过十几年的摸索,秀芝能够精准把握进货的数量,小到一块黑米糕,她都能记住老主顾们的喜好。比如隔壁的陈家孙子喜欢满煎糕和豆浆,而对们的黄家女儿则偏爱黑米糕和玉米汁。傅老太欢喜南龙的绿豆沙,她的老伴却独爱那一份自家做不来的油条和紫米饭团。秀芝拿出包在布里的馒头,啃了几口,配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咽下发干的食物碎屑。天很朦胧,是隐隐约约的白,模糊不清,宛若晨雾。她刚刚踩下推车的刹车,把塑料袋从车里拿出来挂到车把手上,隔壁村村头的林妈载着儿子来了。“紫米糕是吧,豆浆来一杯?”秀芝一边熟练地把热气腾腾的早点放进不大的塑料袋里,连同豆浆喝吸管一起,再打了个漂亮的活结系好袋口,一边和林妈用闽南语唠了三两句家常。“慢走点”,说着,林妈骑车载着儿子走远了。
早上九点,眼见着小镇从沉睡中醒来,街面上从清冷到拥挤再到寥寥无几,仅用了三个小时。是时候收摊了。秀芝推着小车往家的方向走,腰部的疼痛制约着她的脚步。半小时,早餐车被她从镇北推到了镇南的小院里。丈夫刚刚醒来,正在厨房摆弄着煤气灶。“返家了?”“嗯。”丈夫年轻时外出跑船,海上一飘就是数月。船上,蔬菜不易保存,他们常常带几个蔬菜罐头,还有一瓶红油辣椒,配上轮机长拉网捞的小海鱼下饭。春季,经了一宿冬寒,早春时节的蔬菜脆生生,嫩洽洽,新生的绿色让人很难不怜爱。秀芝最喜欢的做法就是到院子里亲手摘下青翠的油菜和桐花菜,去根,洗净,大火翻炒。明媚的不止是绿色,也是春天。
二零零五年,小镇卫生院。天色欲晓,秀芝在产床上滚了整整一夜,宫口还只开了五指。早晨查房,在她的请求下,医生戴着手套又做了一次内检,最终决定,人工催产。冰冷的钳子探进了她的下半身,秀芝只觉得下身一热,暖水似的液体汩汩从下体流到了病床的床单上。肚子里的孩子翻腾得越来越剧烈,撕裂的疼痛让她再也忍不住,不顾体面地嘶哑着喉咙,放声尖叫。渐渐地,一次又一次的推拉之下,她没了力气,在缠绵的呻吟之中,沉沉陷入了一片白色的柔软。
天堂很远,地狱很近。秀芝浑身酸软地不知道睡了多久,一缕阳光打在她疲惫的脸上,她的意识逐渐由模糊变得明朗,随之而来的是下半身清晰的疼痛感。“嘶——”麻药的药效过去,密密的、针扎般的感觉从下体传来。她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可下半身却动不了。她刚推醒在床边垂着头睡着的丈夫,医生和护士就被她的动静唤了来。医生虽年轻,但表情严肃,伴着冰冷和镇定,一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麻木。“家属出来一下”医生把蔡庆余拉到门外,几十岁的男人像小学生一样垂手站在年轻医生的面前,木木地听着医生说着他根本不知道的专业名词。他忘不了那个生死之夜,抢救室的红灯长亮,被帘子隔起来的房间里,不知从哪传来的机器报警声彻夜不断。医生和护士一大群围着他的老婆团团转,十几张病危通知书似雪片般飞到他手上,让他本能地对死亡感到了害怕。他不识字,签名也不会,医生只好让护士拿过印泥,让他蘸着如血般的颜料按下红色的手印,再画了个十字代替自己的名字。凌晨四点,抢救结束,医生从抢救室里走出来,摘掉口罩,年轻的面容上满是口罩发红的印痕。“病人抢救过来了,家属过去看看吧”
他对羊水栓塞、对死亡率86%这一可怖的数字一无所知。男人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总是保持着沉默,把自己,放在了台阶之下。蔡庆余不知道什么叫病危通知,不明白什么叫心肺复苏,但他知道,帘子里面的医生和护士,都在救他将死的妻子。噩梦般的长夜过后,阳光轻柔地洒在病房的落地窗前,暖和和地照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妻子拼了命生下的孩子。他来不及多看他们一眼,巨大的庆幸过后,沉重的负担死死地压到了他的身上。“这是医药费,一共十万。”十万,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蔡庆余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年轻医生的面孔上没有表情,他把账单递给了还在发呆的蔡庆余,转身,急匆匆地向着隔壁病房走去,飞扬的白大褂像一只展翅的白鹭。
电话是打了个遍,可个个都有着难言之隐,借钱,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妻子还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月子里的补品,满月宴,周岁宴,都是花钱的大头。钱啊,这样世俗的东西,一下子压垮了这个坚强的男人。他的鬓角竟在短短数天里生出了白发,一根一根地混杂在他那一头本是油亮发光的浓密黑发里,扎眼且突兀。
过了不久,八月份,开渔了。开渔这天的清晨,沉寂了一个繁殖季的石湖渔港重新恢复了繁忙,面包车和小货车在渔港来回穿梭,海风带来了海洋的咸鲜,东方的早霞染了深深浅浅的橙红色,漆黑的夜幕拉开,清朗的蔚蓝色平展展地绵延在无边无际的天空里。蔡庆余作为大副,一早就和船老大到了船上,带着一盘鞭炮,一张红色的供桌,金线绣着龙凤的桌席垂在桌前。三支香点燃,船老大和蔡庆余,还有整艘船的所有船员,面向供桌上的神明,面向着神秘莫测的大海,齐齐跪下,对着保佑一船人的海神妈祖虔诚祈祷。“砰,砰,砰”船员们整齐地叩了三个响头,接着纷纷直起身,把手中只燃了尾端的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供桌正中央的香炉里。烟雾袅袅间,鞭炮的炸响震撼了整座港口,红纸在火药烟里纷飞,蔡庆余的皱纹也舒展了些,变得柔和起来。
九点,本地电视台的记者正顶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强烈海风做着新闻播报,位于石湖渔港最外侧的首航船已经收上了舷梯和跳板,渔船解缆,柴油机轰鸣着,船上的烟囱颤抖着吐出这个渔季的第一口黑烟。“呜——”汽笛在夏日的末尾拉响,船老大亲自操舵,把船倒出了泊位,调转船头,迎着海风吹来的方向。在他们身后,渔港里的渔船整齐排列,跟随着第一艘出港的渔船,齐齐拉响了汽笛。笛声震破了晴空中的沉闷,船队划开平静的江面,一艘艘按序缓缓出港,拖着船尾一条条泛白的尾迹,向着生活,向着深蓝,竟相开拔。
秀芝在前天刚刚从医院出院,蔡庆余早就不让她出门,但她还是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抱着裹在襁褓里的、他们的孩子,悄悄倚靠在渔港的入口,平静地遥望着船尾涂有“闽丰渔0622”的蓝色渔船跟随船队驶出石湖渔港,尾迹在天际线处,与其上的蓝天交汇,相融。最后一艘船鸣响了悠远的笛声,孩子被惊哭了,哭声撕破了浩荡的风声,秀芝转了身,背过人群,掀开上衣,把奶头塞进了女儿的小嘴里。很快,有了母亲的奶水吸吮,孩子很快止住了哭声,庞大的人群默了一瞬,绕过她和孩子,从密集如血管的小巷里,散开了去。脚步声渐渐在青石板上远去,秀芝微微抬起了头,两颊如霞般艳红,仿佛还有着女儿时的娇羞。
舟声远去,泛泛海涛里,秀芝像全村所有女人一样,套上长靴,提上竹篓,背上背着女儿,下到了滩涂上。滩涂粘脚,沉重的烂泥在她每一步涉足时都能牢牢地裹住她的脚,一脚踩下,烂泥一下子就没过了脚面。海水的腥咸味道扑鼻而来。秀芝执一柄小铲,动作娴熟地寻找着小海鲜留下的气孔。一铲,淤泥里八爪鱼挣扎着往泥里缩。秀芝抖落多余的泥,把八爪鱼丢进手上提着的竹篓,接着寻找下一个目标。海边的太阳毒辣,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的云,夏末初秋的阳光直直地泼在秀芝的背上、腰上,几个小时的劳作下来,没有被衣物遮盖的后脖颈已经生出一片热辣辣的潮红,骚痒难忍。“是晒伤”,婆婆给秀芝擦上茶油,再掖了掖斗笠后的帘布。女儿在襁褓里安静地睡下了,秀芝回到新房,点上一支红烛,凝视着烛泪与热泪同流。窗帘后的天,慢慢暗下去了。
日子,在一天天地过下去。丈夫出海打工赚钱,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一次家,秀芝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哄着孩子入睡,那个纯良的少女已经成为了成熟的少妇,或者说,女人。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咿呀学语时,第一句会说的,却是“爸爸”。秀芝听到时,愣了一下,然后很欢喜地,让女儿把“爸爸”叫了一遍又一遍。
蔡庆余每次归来,都会给妻女带点船上的海产品,有时是一尾黄鱼,有时是几头大虾。闽南地区料理海鲜的方法很简单,不外乎清蒸和用酱油水炣两种。前者取食材本味,需得上好海鲜才能做得;后者则是家常做法,以酱油提振海味之鲜。两者异曲同工,皆以些许调味勾勒出食材本味,是以世人皆称,闽南人口味之淡如无味,实本毋需重口而已。
起锅,下油,大火爆炒,料汁在虾头虾段间翻飞,火灶烈焰熊熊,老抽馥郁的香气在方寸庖厨间均匀地散布开来。翻炒几下,虾壳的颜色很快变红,颜色热烈得仿佛涂了层艳丽的口红。淋上一小碟水,蒸发的水雾把锅盖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是童年记忆里的回南天,骨碌碌地就有水珠在贴着瓷砖的墙上“凭空”生长,仿佛刚刚经了一场倾盆暴雨。闷煮一分钟,秀芝操起锅铲,把虾撮起,尔后立刻关火,收汁,盛盘上桌。油焖大虾蔓着油香被秀芝从厨房端出,女儿早已端坐在红木桌前,蔡庆余则还在阳台忙活着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到晾衣绳上。
“爸爸,吃饭了——”女儿稚嫩的嗓音穿过透窗的风,把满头大汗的蔡庆余唤回了屋。秀芝抹了一把额头的热汗,把热到通红的手拿到水龙头下冲洗。蔡庆余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同样抹了把汗——南方的夏季,很是湿热,水分富裕得甚至可以在瓷砖上生长出细密的水珠,这种天气被人送雅号“回南天”。女儿已经三岁,眉眼渐渐长开,有了小姑娘的感觉,细软的头发被她留得很长,秀芝帮她编成一束马尾垂在脑后。蔡庆余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粗粝的大手扎的她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乖乖坐着,接受爸爸的关爱。“吃吧吃吧,又不是回来了又要马上出去,这一趟赚的还能够你待上三五个月的”蔡庆余那条船赶上了好时候,去的海域渔产丰饶,一船的渔获顶得上别人家的三五条船的渔获价值。进了港,靠了岸,整船的渔获很快被船东谈拢价格卖给了岸上的收购商。船东心情好,额外给每个船员包了个大红包,厚厚的一沓红色钞票装在信封口袋里,少说也有二三十张。另外,出海该给的辛苦钱一分不少。零零碎碎加起来,这回出海十个月,到手的得有个小几万,下船时船员们虽然形貌邋遢得和流浪汉差不多,但个个神采飞扬。靠港的那天晚上,船老大做东,请了一船的船员喝酒吃饭,蔡庆余没去,他说他很久没见着老婆孩子了。
夏夜凉,天台傍晚时秀芝便喷了水,收拾得干净,搬上两把藤椅,夫妻俩坐着纳凉话闲。女儿白天玩得凶,这会儿跟焉了的萝卜似的蜷缩在母亲怀中,小脸安静地靠在秀芝的肩窝里,长睫掩住女孩子清秀的面容。蔡庆余静静地看了会儿,天上的银河幽幽地倒映在一汪破碎之镜里,微白色的弱光有些寒气逼人。秀芝把女儿安顿到房间的床上,替她掖好被子角,熄了灯退出了房间,和悄悄跟在后边等在门外的蔡庆余打了个照面。“睡了”“我知道”幽幽地,纺织娘唱起夏夜的小夜曲,不知名的虫儿和着那旋律跟着出了声,不远处田塘里传来几响蛙鸣,叫着,叫着,让露珠都滚落下了来。琐碎的事情秀芝说了很多,说着,她就靠在他的肩上困了过去。数月未见,妻子瘦了,圆润的肩没有了,皮里包的关节处的骨头硌得他生疼。她的下颌显露出了一些棱角,颧骨高高凸出于表面,全然不同刚刚过门时圆乎乎的鹅蛋样子。蔡庆余把手插进妻子的秀发中,替她梳理她心爱的长发,一根根一束束从头到尾捋直、展平,修整发缝,用皮筋给她扎了头发,再把多余的发丝拢到耳后,用一枚发卡卡起、固定。妻子的身上散发着关于她和女儿的芳香,像是清新的皂味儿里掺了些婴儿的奶香。很好闻。
他用多久没有感受过妻子的温存了?海上的日子注定是寡淡无味的,船上狭窄闷热的船舱噪音很大,尤其是靠近轮机舱的那侧,狭小的房间里仅能纳下二人转身,说话却是要几乎抵在对方的耳边大声吼叫。蔡庆余是大副,条件比一般船员好一些,但也是极为简陋,住舱里除了必备的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外再无别物。船要在海上飘好几个月,娱乐活动却是寥寥,打牌打到厌倦,麻将桌占地方又沉,自是不会有。剩下的,也就几个识点字的船员会带些小说杂志到船上,但也是过时多日的了。漫长的航程中,蔡庆余常常猫在自己的舱室里,用笔在草纸上写写画画,不多时,一艘劈波斩浪的舰船,或是稳稳压浪的巨轮,渐次出现在他的笔下。沉思许久,他又用橡皮把纸上的印迹尽数擦去,纸还是那样的白,空若无物。
“老蔡,左满舵!”船老大的吼叫穿过柴油发动机轰隆的噪声,在驾驶室内回荡。海船刚刚经了风暴,海上的天气,是最不可捉摸的,也是最危险的——大海像一位神秘的老人,也许他心情好了,会给你满舱的收获,或者,一秒翻脸,连船都给你掀翻。“前进四!”船老大沙哑地嘶叫着向舵手发出命令。身为舵手的航海长把船钟往前推到底,船身随着发动机功率的增大而开始颤抖,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低频噪音——“嗡——”,“挺住,浪~来~了——”一海里开外,海面平静如璞玉,全然不同于海船此处所面对的滔天巨浪。甲板咔咔地响着,仿佛有个巨大的海怪吭哧吭哧地啃着甲板。又一浪扑来,海船挣扎着,船头却是直直地指向浪来的方向。“抓牢了——”船老大猩红着一双眼,直瞪瞪地看着拍来的巨浪。“砰”浪狠狠地拍上船首,船在波峰与波谷间上下急剧起伏,螺旋桨被抬出了水面,飞速旋转却是无力地切削着海面上水汽馥郁的空气。航海长转动着船舵,听从船老大的指令,将舵轮向左打到了底,力图赶在下一个波峰来临之时,将船调整为斜切向波峰线航行,避免螺旋桨空转。但蔡庆余作为大副,被船老大指派到轮机舱留守。在颠簸起伏的船上行走,与高空钢丝表演无异,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为了观赏,而另一个已成习惯。共同的,则都是为了生活。蔡庆余踉跄着打开舱门,走出了驾驶室。海水猛地涌来,猛烈冲刷着船首的甲板。他黑色风衣的身影在舱门处晃了一晃,融进灰暗的海水背景里。
“闽丰渔0622”归港了。船身遍布锈迹,锈红的斑驳背后,藏起了大海的悲伤。等到了船驶出风浪区,船老大和其他船员都筋疲力尽。“看看人少没少”船老大把船员们集合在后甲板,航海长一个个点着那些熟悉又疲惫的面孔。他发现——有个位置,空了。那是大副蔡庆余的位置。“老周,你看到老蔡了吗”“莫的,没见着人啊,风浪那么大”轮机长用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擦着额头的热汗,轮机舱里炎热、噪声震耳欲聋,长期在轮机舱工作让不到三十五岁的他看上去像五十岁的。“完犊子咯”航海长搓搓手,和船老大报告。一股死死的沉默在船员间传开,战胜风浪的喜悦瞬间被噩耗冲刷干净,人人面孔上都带着一点两点的悲戚。向海讨生活,人人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也许一个浪,一场风暴,海上每天都发生的事情,就能把一个平静的家庭撕裂得支离破碎。
一场酒,一阵唢呐,秀芝抱着新生的女儿,送走了自己的丈夫。人是突然没的,船东好心,不仅结清了最后一次出海的工钱,还资助了丧葬的费用。送到了墓地,棺材下葬,墓穴变作一个土堆,秀芝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拭着眼中滚出的热泪。女儿睡得很香,奶香的呼吸打在她的肩上,热乎乎的。秀芝摸了摸女儿毛乎乎的小脑袋,抱着她,闭上了眼。
九月,南方是没有秋季的,副热带高压把高温死死地控在了这座小镇,三十几度的气温已是家常便饭。女儿蔡欣悦这年开学初二,秀芝干了一暑假的小工,给女儿挣出了上学用的那些闲杂费。青春期的女生,秀芝在她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她也曾是一名高知女性,作为全村第一个读到高中并毕业的女生,以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生,她的青春耀眼夺目。可家中突遭变故,在外打小工的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人在医院特护病房里昏迷不醒,巨额的医药费让本不富裕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弟弟还在读中学,母亲也没法种田了。生活,宛如一把利剑,利索地斩断了她所有美好的幻想。辍学,打工,赚钱养家是唯一的出路。她从大厦倾倒的尘埃中爬起,甩了甩手,换上一身廉价的制服,转身笑语盈盈地站在酒店前台。第一个月,工资到手一千五,她只给自己留了五百,剩下的一千块钱里,一半给弟弟交学费,另一半寄回家里。和她一起上班的姐妹们几乎都是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上班,像她这样的打工养弟弟的家庭不在少数。
就着稀饭配咸菜,零碎钱多了,再叫一碟萝卜干,几个姐妹相依偎着,过了这个年关。年轻,试错的成本很低,世界是广阔的,像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海洋。那几个年头,中国在变,世界在变,唯一不变的,是这样的改变会一直持续下去。市区的楼很快高了起来,工地上永远需要人手,载满建筑材料的卡车在村子那条唯一的车道来回穿梭,冒着车头几乎擦着屋檐的风险卸下一车又一车的砂石、红砖和钢筋,在货斗里满载晚霞而归。秀芝干了两年,就辞了酒店的工作,转而做上了饮料销售,和地区代理商开着一辆破面包满地里乱转。武荣、诗山、溪美、罗东,凡是县里的下属乡镇,她全跟着跑过。辛苦最终化为工资和奖金,以及家中变本加厉的索取。
那个年代,是膨胀的年代,只要肯努力,就能赚到钱。人们的目光从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抬起,城市的高楼、车流和灯火璀璨吸引着像她一样形形色色的青年男女,现代化的魅力狂热地在拥有五千年历史的古老华夏大地上绽放。适逢新世纪即将到来的潮流,舆论叫嚣着,“二十一世纪是计算机的时代”,各高校的计算机专业大热,分数线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般平地跃升。秀芝没有时间再去读书,但技术还是要学的。也正是在朋友的介绍下,她和刚刚从海军复员回到地方工作的蔡庆余相逢。蔡庆余在海军服役时进修了军校,学习过计算机操作。相互接触下,他们赶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几年结了婚,贷款在市区里买了一套房,准备留给孩子读书用。蔡欣悦在结婚后两年加入了这个生机勃勃的幸福小家,蔡庆余平常跑船见不着人,但在女儿出生后的几年里留家的时间却显著变长,从原来的一个月,延长到三个月有余。在船上干之前,他还当过保安,餐馆帮厨,服务员,但保安那黑白颠倒的作息和其他零工仅能糊口的可怜工资还是让他干回了老本行。闽南沿海,干海上营生和下南洋是传统,尤以上世纪建国前为盛。闽省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农业不发达,在长期原始恶劣的耕作环境下,土地里出产的甘薯和水稻仅能果腹。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夏季本就炎热少雨的闽南一滴雨没下,当年的粮食作物产量锐减,路上出现了大量灾民沿街乞讨。在当地都无法养活自己的情况下,尚有余力的人只能往外走,出海,往南,向东,然后辗转着,最终踏足全世界。
女儿初二开学的那年九月,炎热的风拂过港口渔船的船旗,三角形的旗帜随云卷云舒,慵懒地享受着盛夏末尾的阳光照耀。这天家长会,秀芝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从城北赶到城南,风尘仆仆地落了座一打量,四周的家长们无不衣冠楚楚,而自己简直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这样明亮的光。椅子被空调吹得冰了,但并不舒服,她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翘首盼望着下课铃的奏响。救命的铃声踩着鼓点和琴声姗姗来迟,老师们瞬间被家长们包围了。蔡欣悦的成绩还不错,好像是有遗传一点她的读书天赋,不是顶尖,但也在班级前列。不过,她的偏科有些严重,同是满分150分的试卷,蔡欣悦的语文能长期保持在班级前三,而数学则在倒数两名之间徘徊。秀芝试过很多种办法,把她能想到的全部给女儿来了一遍,但女儿的成绩依然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半死不活。
秀芝耐心地等着,等了将近一个钟头,家长们陆续得到了解答或是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开拥挤混乱的教室,秀芝才有机会凑上前去。今天是她第一次来到女儿学校,见到女儿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钱惠渝。钱老师今年三十九岁,仍然单身,听着她口音,她并不像是溪美本地人,而是官路人。官路在闽省里位置偏北,经济不发达,且风俗习惯和闽南迥异,更近似邻省枫岭地区一些。秀芝耐心地等到了最后,随着最后一位家长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出教室,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了她和班主任。秀芝还没开口询问,班主任已经认出了她,向她控诉着女儿在学校的斑斑劣迹:上课走神,和同学闹矛盾,问问题的时候一声不吭,种种。秀芝沉默着,直到对方终于口干舌燥地停了下来。钱老师喝了口水,润了润她干燥嘶哑的嗓子,睨望着站在她面前的秀芝。她的鼻头不禁动了动,一股来自大海的咸腥气味正从对面站着的家长身上传来。秀芝已经尽可能地打扮得干净整洁,但身上常年打理海鲜的腥味却始终难以消去。秀芝粗糙的双手局促地在裤腿上擦了一下,一生要强的她,在女儿的老师面前,稍稍低下了自己的头。
回家路上,秀芝曾尝试着和女儿打探钱老师说的事情,但无一例外被女儿拒绝。“妈,我累了。”说完这句话,女儿抱着书包,靠在公交车的车窗上,闭上了眼。夜班的公交人很少,很安静。随着公交公司全面换装纯电的公交车,以往柴油车那般的发动机轰鸣不复存在,城市道路上奔驰的公交沉默了许多,在路灯与黑暗的光影流转间,驶过一个个空无一人的寂寞站台,开进城南的小巷。车轮碾过平静的水洼,往复摆动的雨刷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像眼泪流过草地,迅速地消迩无声,无迹。
当北方的雁群启程向南,白鹭的羽翼划过洛江平静的水面,普度,在江水滚滚入海的涛鸣声里,终是来了。这样一个盛大的日子,村村有宴席,家家祭神明。流水的席从村西头摆到村东头,空气里都是鞭炮炸响后残留的浅灰色烟雾,浓重的硫磺味笼罩着溪美的大小村落。蔡欣悦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和母亲秀芝回到她的娘家过节的。这种习俗在闽南很盛,除了初一十五敬天公,初六十六敬土地之外,每年最盛大的祭祀便集中在这个时候。普度并不是整个地区都集中在一两天,而是一个村一天这样的次序轮回。民间传说,普度这天,能够让鬼短暂地回到人间。
孩子的外婆烧了一桌子的菜,炸了芋丝,醋肉,排骨和鳗鱼,家中买了新鲜的百合,点了烛台,火焰幽幽地摇曳着,百合的清香丝丝入心。供桌上设了香烛,三支细香插在正中,桌上铺了崭新的红布,外婆正坐在门边的矮脚凳上,一张张折着身边的一捆金纸。秀芝先取了三支香,用打火机点燃,白色的香烟在燃着的香头上蹿了出来,娉娉婷婷地扭着细腰飘远了。她恭恭敬敬地将香举在胸前,端正跪下,将燃烧的香举过头顶,深深地弯下腰,磕头,起身,往复三次。拜毕,秀芝缓缓起身,走上前去,将手上只燃了一个香头的细香插在香炉中央。蔡欣悦也和母亲一样,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把手上点燃的三支细香插到了香炉里。秀芝退后一步,对着神明的位置,闭着眼,长躬拜了三拜。直起身,她默默地注视着神明的瓷像,目光里满是神圣和庄严。
在闽南,户户敬神明,街街有小庙。清净寺可以和关帝庙并肩,开元禅寺能够与基督教堂遥遥相望。每到了庙会的日子,农历每月二十五日,占地广阔的开元禅寺也会被信众们络绎不绝的热情填满。清早,日头还未爬上低矮的瓦檐,来自溪美各地的阿公阿婆们便乘着公交,骑着电驴,从四面八方宛若毛细血管的小巷里,向这座深藏在巷弄里的古刹聚集。不长的小街上,簪了满头繁花的阿婆支起一方小摊,一束束还带着朝露的百合娇艳吐芳。狭小的店铺里,金纸与香烛最为畅销,阿婆阿姨们都是成捆成堆地买,用沾满红色颜料的双手一张张飞快折好,投入金纸炉里,在熊熊烈火里,化作尘灰,遥遥地烧祭给了平行世界里的故亲。偌大的古寺,清冷的瓦檐下,香火鼎盛,温和不燥的香料味道缭绕在欣悦的鼻尖,她嗅了又嗅,似乎闻到了外婆身上的那股暮年气息,来自寺庙里的老人,也来自这座历经千年的古寺本身。走出金碧辉煌的大殿,红色漆料染过的廊柱一根根地向着殿后整齐排列开,通往戒坛,通往那两座世界闻名的高大石塔。
十六岁的蔡欣悦很早就知道了自己已经没有了父亲的事实。小孩子尚可糊弄过去,但她已经这般大了,加上女孩子天生的敏感,想再瞒下去无异于自欺欺人。秀芝在女儿幼时,还尚不忍心说明真相。但随着女儿年岁见长,一个寡妇,而且还是带着一个女孩子的寡妇,而她们所在的这样的乡村,正是各种流言蜚语滋生疯长的肥沃土壤。在乡土社会里生活的母女,性别造成的力量差异,为很多麻烦创造了动机。蔡欣悦依稀记得她小时候被飞车党差点抢劫得手的经历:那天母亲接她放学,正到城南的一处路口,红灯。母亲摁下了把手上的刹车,电动车缓缓在停止线前停下。过了几十秒,红灯转绿,母亲启动车子,电动车起步很慢,磨磨蹭蹭了几秒才到了路口中央。她的双手环在母亲的腰际,正叽叽喳喳地和母亲分享着小学时的趣事。一阵风突兀地狠狠扫过她额边的发丝,电动车尖啸着从远处疾驰而来,靠近,包夹,一只筋骨分明的手如鹰爪般向母亲身前的挎包插去——蔡欣悦拼尽了全力,向着坏人的方向踢去,母亲也如梦初醒般伸手护着自己身前的包包。所幸,贼见一时不好得手,迅速地撤离了未遂的犯案现场。秀芝抚着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后知后觉的恐惧一浪一浪地袭来。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一股冰冷从脖颈后滑进衣服里,激起皮肤一片酥麻的后怕。女孩和寡妇,不论那个词,在社会里,全都代表了弱势。
世界本没有绝对的公平。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女性,以及幼崽,都是被末位淘汰的不二选择。遭遇抢劫未遂后,秀芝更加担心女儿的安危,事必亲自接送女儿上下学。她一个人做两份工作,一面做房产销售,一面也接保姆的活。溪美的夏日很长,穿短袖的季节从早春一直持续到初冬寒潮落地。十一月份,天气转凉,庄稼收尽,不知名的飞鸟在空阔的田塬之上盘旋,哀戚的悲鸣在渐行渐远的季风里散布了很远很远。荒芜的地块上,杂草长得茂盛,金黄色,傍晚的光线里,一根一根都印着阳光的足迹。转眼里,女儿像春风里的幼草,虽柔弱,却是一点不含糊地生长了起来,渐渐地,高过了她的肩头。秀芝这样没有大学文凭的人,在二十一世纪进入第三个十年之后,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女儿中考发挥不好,没有按照计划上全市最好的五中,而是上了另一所同意是重高的市实验。市实验虽好,却是私立。在现下这样的时代,明晃晃的分数被明码标价。考得好的孩子进好班,学校不仅免除高昂的学费,还额外发奖金给排名靠前的孩子们。私立学校自是没有政府拨款的,而这样一笔支出,则出自于排名靠后的孩子们家长的腰包。他们不仅需要支付每学年以万计的学费,还需要给学校开设、孩子们“自愿”参加的补习班贡献金钱和时间。在学校里,连喝水,都是要花钱的——学校的饮水机并不像公立高中那样是免费的,而是需要插卡取水。学校有食堂,但口味并不友好——对于处在南方沿海,口味清淡的溪美地区的高中,学校居然请了个川菜大厨作为厨师长。学生们在校园里的一举一动都被量化成为数字,数字组合成统计量表,再被年级主任砸在每个数据指标落后的班主任头上——不止是发脾气这么简单,数据落后的代价就是绩效落后,工资被扣。老教师坐卧不安,新老师战战兢兢。在一切都看指标的现代,这一切过分理性,过分残忍,却是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三年的高中苦不堪言,似酸涩的黄梅雨,缠缠绵绵地浸透了蔡欣悦的整个青春,将她彻底埋葬,然后,狼狈地重生。外婆癌症晚期,在床上躺了两三年后,下去“卖咸鸭蛋”了。葬礼是乡里一向的排场,人家该有的,外婆一点不少。一向乐乐呵呵的外公抚着棺木泣不成声,深刻的皱纹里蓄满了泪,像那年夏天的雨。台风在海面上兜兜转转,最终没有选中央工作组驻扎的鹭岛,也没有挑省政府工作组前出驻守的瓯平,而是直直地全速插向两地之间的溪美。登陆的那天,溪美狂风暴雨,雨水淹没了城市,蔡欣悦在临窗的书桌前坐了整整一天,守着阳台,听了一宿的风声和雨声。新闻里传来山里边几个乡镇的泥石流灾害消息,几个村庄被暴雨引发的泥石流活活掩埋在了厚重的黄色泥浆之下,幸好,村民早已转移。很快,台风消散,降雨渐收,天空又是一片辽远的天高云净,蔚蓝色大块大块地铺展在无边的天空上。六月,她毕业,七月,确定了大学的录取结果,八月,她拖着行李箱,背着沉重的书包一个人从鹭岛飞去省外,到另一个陌生的北方城市读本科。临行,秀芝做了一桌子菜,其中有一道,她尝了一口,莫名地,一种名为记忆的热泪,就快要急急滚下。
味觉是有记忆的。在小时,父亲蔡庆余常做这道“七彩干贝汤”。秀芝一直不掌握要领,试着做了几次,总没有父亲做的口味好,正逢蔡庆余休渔的时候在家时间多,便多交给蔡庆余负责。闽地既依山傍海,作为八大菜系之一,菜品则杂合了山林和海洋的食材和口味,这道汤不难,可要做好,则看重的的是执勺者的匠心。海鲜菇用淡盐水洗净细沙,过水沥干后,撕成细细的丝,放在一旁,新鲜的香菇亦如法炮制。干贝则提前一晚泡发,同样沥水之后撕成细丝。葱花切细,芹菜切碎,荸荠在刨去外皮后捣碎。起锅下油,葱段爆香,加水煮沸,下料熬煮,以细盐浅浅调味,在不掩盖食材本味的同时,极力衬托出食材之鲜。汤水滚了两滚,加勾芡搅拌,然后趁热出锅。成品汤色鲜靓,稠度恰到好处,山海味道共融于一碗之内。这样的汤品,在父亲去世的十几年里,她一直在寻觅,不料却在自家的餐桌上,重见天日。
秀芝在女儿看不到的地方,也悄悄抹了一把泪。她记得丈夫曾经是一个温存的男人,爱她,并不杂合世俗的金钱和地位。他们两边都是海边人家,讨生计的艰辛不需要过多阐释。自由恋爱的感情很是纯粹,有些争吵,不过是小打小闹,小夫妻拌嘴,过后却是比蜜甜。四十几岁的年纪,她之前没想过再找另一半的,因为女儿太小。但,老周,原来丈夫船上的轮机长,转行做航海长之后,多对她们母子俩有照应,这份人情,很难还清,也很难知晓,那些以老朋友名义的关怀,究竟藏了多少这个笨拙男人的真心。可今天的这桌子菜,把她彻底地,征服了。蔡庆余一直阴差阳错地没告诉她,或者说根本来不及告诉她这道汤的最后秘诀,在老周的手上完美复现了。出锅前,记得撒一些胡椒粉——海鲜和菌类多为凉性,而胡椒则以温性相补进一步提振鲜味的同时,中和了食性。
四年,又是转瞬即逝。蔡欣悦谈了个对象,也是溪美人,市区的双职工家庭出身,比她们这个单亲重组家庭条件要好得多。兜兜转转,女儿还是学了师范,这个稳定的、拿的出手的专业。本科毕业,蔡欣悦读了研,然后和对象一起回溪美工作。对象是医学生,学制比她长,常年值夜班,那一摞厚厚的“蓝色生死恋”让她庆幸她还好没学医。关于母亲找老伴这事,她不反对,也并不很赞成。老了,能有个肩膀让一生孤苦的母亲靠靠,挺好,她如是想。
顺理成章地,在她拿到毕业证书和入职的那年深冬,蔡欣悦怀孕了。第二年的春天,她一个人挺着已经显怀的身子到港口送别新婚的丈夫。她的丈夫是军医,在和平方舟号医院船上工作。海一代的儿女们,终于踏上了坚实的陆地,而他们的亲人又接过了他们的职责与使命,继续在蔚蓝色的大海上远航。初秋,蔡欣悦生了个粉粉嫩嫩的女儿,随她姓蔡,单名缘。彼时,丈夫还在海上——有一第三世界国家发生重大自然灾害,和平方舟听令紧急驰援,航行一万海里到达后刚刚进港靠泊,准备立刻开展紧急医疗救助。醒目的红十字在碧蓝的天空下鲜艳如血。船上,卫星电话很贵,当地遭受自然灾害后通讯和电力都尚未恢复,蔡欣悦不敢告诉在外执行任务的丈夫,怕他分心。公公婆婆在她产后就赶来探望了,但只言片语里,还是显露出了对孩子的不满——为什么是个嫁出去就如同泼水的女儿呢。蔡欣悦产后虚弱,提不起精神来反驳,秀芝倒是在场,一一不留情面的硬邦邦回了过去。本来颇有牢骚的公婆在秀芝的强大气场下,很快闭了嘴。
走进房间,秀芝的脚步不禁放轻了许多。女儿侧着脸,正用手指挑弄着新生的婴孩。孙女的眉眼像女儿,一样的秀气,骨相里则更多了些那个男孩子的英气与硬朗。她抱起熟睡里的孙女,轻轻摇晃着,唱起曾经的歌谣——“天黑黑,要下雨,阿公阿婆……”窗外,阳光清明,懒洋洋的暖意洒在素净的房间里。女儿接过襁褓里的孩子,脸色微微发红,垂下的长睫扫过眼睑,不知是不是在思念孩子的父亲。
海上的人一生都在漂泊,但一直有一份牵挂,陪着他们耐过饥渴,闯过风暴,驶过每一个灯火灿烂的港口。这或是一份吃食,或是一个爱的人,或是一张眷恋的小床。面对无边的海,她,与她,从来不会恐惧了。海也是她的爱人,因为有了他与他,所以她爱上了海。曾经在洛江边放纸船的她,终于知道了,洛江不是海,却胜似海,因为洛江连结着大海,将她,与他的魂灵串在了一条细细的蓝线上。洛江,本是一条入海的普通河流,因北人南迁,怀念中原而名。八闽地志载,八闽之水,多独流入海。洛江即为一例。她从闽中腹心的戴云之巅奔涌而来,挽一缕花香,携一份咸腥,切山而下,最终,滚滚归海。
她还记得,在父亲头七那天,秀芝没有带她去墓地,而是来了海边。海水没过脚背,一阵冰凉的触觉丝丝地没入身体,随之带来了轻微的战栗。秀芝带了金纸,她掏出打火机,点燃,看着那一摞纸一点点在火焰的吞噬下变作灰色的雪。海上,灯塔星火点点,蔡欣悦的眼中,不仅倒映出了火堆仅剩的几点火苗,也倒映出了海上的银河,银河跨越天穹,壮观的弧形在她的眼前一点点再现。秀芝说,你要记得,你爸爸,一直一直在。在普度那天,你不要害怕鬼,因为那应该是爸爸回家来了,回来看他亲爱的女儿了。
作者信息:
姓名:徐辉
联系地址: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乌金山镇太原师范学院
就读高校:太原师范学院
专业:地理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