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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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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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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小记

天地之间飘落乳白的绒雪,这是冬季喂给人间的第一口奶水。

火堆里,一只脱皮的搪瓷杯,内壁长着年轮一样的茶渍,倒也是修补了那些因时间脱落的部分,外部沧桑,内部盈厚,在烈火的烘烤里,我用火钳将它夹出,阻止了过于沸腾的溢出。

黑乎乎的杯外壁,一蹭就掉的碳化物质,昏黄的灯底下,我分不清有没有放茶叶了,随后还是从厨房的木柜子里找到一些零散茶叶,丢进去。这种茶叶以完整的叶片炮制,经过当地人的手艺将茶叶还原,薄如蝉翼,因此拿取时需要格外小心,稍不注意就会碎掉,记忆里暑假来山上帮外公放羊时,会随身携带一壶,这种茶颜色呈浅红褐,刚泡上香味四溢,冷却后格外好喝。

除了茶香,还有房梁底下挂着的陈年腊肉,在温暖的房屋里,散发着树木长久熏烤后的奇香。难怪亲人们都爱吃外公熏的腊肉,竟有这样诱人的味道。我靠近这一方土灶台,将巨木块往火堆里再推进一节。

外公养的小黄猫从墙上通风口钻进来,在房梁上蹲着打量我,像一个笨拙的窃贼。

外公住在这座山靠近顶部的位置,秋冬萧条的时候,能够俯瞰,居住在这座山不同海拔的人户。下起雪来,会有孩子在扫门前雪,堆到院子边缘,像一条立体的分割线。到春夏万物生长,世界茂密反而像荒原,一望无际的绿色在燃烧着天空的碧蓝,烧透了就成了黄昏,过了火,便糊成黑夜渗透天地。

住在这里有诸多不便,没有修筑好的水泥路,黄泥土长年盘踞在几代人的生活里,雨雪天最为难行,一不留神容易滑倒,随斜坡卡在某棵树底下。

因此住在小镇的二舅将外公接到家中,一是害怕外公在雪天发生意外,二是新年将至,以便团圆。

许久不见女儿,外公叮嘱我一定要把他留的那块腊猪排带下山,等我们走的时候顺手带走,女儿曾多次在电话里说想吃。

上山前,母亲递给我一把红色的大伞,上面印有很多妖妍的花朵。

我说:“妈,这伞好丑啊,我不想拿,下山要拿很多东西呢。”

母亲把伞塞进我书包侧兜,随后说,今天晚上可能会下雪,拿着方便。

离开前我把伞放到二舅的玄关处,能少背一点是一点。

毕竟,除了外公的衣物,还要把腊猪腿、腊猪排、豆豉,以及外公最爱的米条带下去。其实小镇上都有卖,母亲爱吃腊猪排,二舅爱吃腊猪腿,大舅妈爱吃豆豉,也许,所谓的家的味道,就是如此。

到山上老屋后,大山迎来了冬天的第一场雪,我想,这雪五分钟后将到达镇上,然后消失。而在老屋,雪轻巧又温柔,缓存在被风雨磨薄的瓦片上,挂在房屋旁的樱桃树上……是要比拥挤的地方更值得留恋。

夜晚降临时,看到母亲发来短信说:“下雪了,你的电话打不通,还好吗?”

我回复后,信息转圈了好几分钟,终于发送成功了。我想起夏日时和外公通话,总是止于寒暄。可能长久孑身一人,我们都渐渐失去了表达的能力,由此最终成为沉默的两方,有时我很喜欢在冬天与外公通话,信号不好永远是最好的客观借口,不必再承担短暂问候之后的巨大冷场带来的困局……我抱着手机看着门外,山下面人家时不时传来狗吠,如果外公不去镇上,现在是不是也像这样倚靠着门框,用纸卷起烟叶子,放进烟斗,点燃抽两口,然后打盹。

外公前些年对我们说过,他其实并不想去镇上,不想给儿女添麻烦,但又想见我们。

碍于无聊,我开始试着呼唤猫咪,拟声像它的同类,它盯着我,瞳孔变大,我朝它靠近,它立刻起身跳下房梁,我跟着它,跑进外公的房间,随后它钻到床底下。

我开始逛着房间,整个房子外围墙壁是泥土砌起来的,内部骨架由木头拼接。外公是个木匠,家里的家具基本都是他自己做的。外婆在诞下我母亲后就离开了人世,四个孩子全由他独自一人抚养,每到镇上赶集日,他就会背着小家具和竹编产品去摆摊,就这样四个孩子长大,并且有了各自的家庭,母亲结婚的时候,外公给她两个大箱子作嫁妆,箱子上刻着几颗樱桃。妈妈说,因为外婆很喜欢樱桃,而她长得最像外婆。

有时候,外公看着妈妈,好像在发呆,而隔一会儿他就红了眼眶,他总是说是因为人老了,眼睛不经风。风总是那么偏心,只有当外公看到妈妈的时候,才那么猛。

猫忽然又从床底窜出,身上掉落一截细竹片,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它在我脚边打转,蹭着我脚上那双外公的拖鞋,又向门外走两步,回头看我。我被它牵引着,顺着它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堂屋。

脚边放着一些外公未完成的竹编——一只半成形的背篓,一只底部还没收口的竹篮。

我拨开竹条,看到最里面躺着一只极旧的竹笛。那是大舅年轻时吹的。吹口磨得光润,像被无数夜晚的风吹过。我不敢拿,只是伸手碰了一下,那一瞬间似乎有一声极轻的回响,从竹中逸出,略带慌张。

堂屋里摆放了很多竹编产品,背篓、簸箕、竹杯……衰老赶在时间之前落在外公身上,而他留在了几十年前,始终背着这些竹木手工,与更华美的塑料们争斗。终于,他走累了,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背着这些东西,走一个小时山路到镇上去,再背回来。除了成品,还有一些发霉的整捆竹子,它们堆积在这个冬季,长梦里是夏日的山风重重和绿影斑驳。

还有棺木,挂在墙壁上,这是他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茧。

童年的时候,我好奇地问外公,外婆去哪里了,他说变成蝴蝶飞走了,我说,蝴蝶不是从茧里出来的吗?

外公说,他会编茧。随后用竹丝缠了一个茧,放在我手心说,好好保护它。我问,外婆会从里面飞出来吗?他说外婆会在里面保护我。

眼前的棺木已经不是十年前那副,属于他的茧已经用掉了。大舅因癌去世了,那个会养鸡鸭鹅牛羊猪的大舅,那个会吹笛子给我听的大舅,那个会和外公一起打糍粑的大舅,去世了。

我并没有去见大舅最后一面,我也无法想象葬礼的场景,由于学业,母亲选择对我隐瞒,直到放假时,她才随口说出这件事。也是这样的冬天,只不过下着雨。

大舅长眠于老屋五十米左右的山坡上,在他旁边还住着他的妈妈、他的爷爷奶奶。

年后我们总会和大家庭的成员一起去烧香放鞭炮,往石缝里塞纸钱,然后除草。有一次母亲对着大舅说:“草太高了挡到眼睛,大哥是不是看不到爸爸。”而那时外公正背着手佝偻着站在屋子前,远远看着我们,簇拥在这里,热热闹闹的。

大舅的照片仍然挂在墙上,由于灰尘的堆积,早已不辨面孔。再往前走,就是大舅的房间,墙上的壁纸早已脱落,残留的胶印遮挡了很多涂鸦和名字,我从中认出了我的亲人姓名,也看到我自己的名字,“芩”,少了一笔。我五六岁时写的,写在正月十五那天,月亮变成了糍粑,我的手上沾满了炭黑色。

二舅吆喝了一声,大舅随后搬一个大石臼到院子里,外公抱着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出来,糯米饭从木甑倒到石臼里,大舅和外公便轮流举着木槌一下一下交错地砸下去,大人都围过去。

我们几个孩子追着鸡到处跑,跑到屋子后面,墙壁上有搭木桩后留下的碗状大的洞,鸟会飞进去筑巢安家,表哥把我举上去,让我掏鸟蛋,我伸手进去抓出一团干燥的苔藓和羽毛,这时一只蜈蚣掉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就往我身上爬,我大叫并且扭着身体,和表哥一起重重摔倒在地。

等我们进屋子后,糍粑已经揉压成圆饼放在簸箕上了,我们蹲在簸箕旁边,他拿了一块喂给我,顺手抹掉了我的泪水和鼻涕,吹着我肿起来的手,他开始说,他以前生病的时候,大舅会在墙上的海报后面写他的名字,之后他就好了。所以,现在要带我去。

我们绕过大人,小心翼翼揭开海报,都是我不认识的名字,表哥指着一个个汉字说:“这是我,这是我妈妈,这是我爸爸,这是爷爷,这是我爸爸……”之后从兜里掏出一根长条的木炭,让我把名字写上去,“王……永……芩”大人脚步声过来,我们跑开了。

悬而未决的一笔,时隔多年与我对视,天真如我深信形而上的力量,在胆怯的年纪,萌发珍视生命之感。我害怕离开,我能回忆起各异疾病加诸于身的时刻,像被掏空无数次的墙洞,只有骨肉至亲,时常流连在此,我害怕留下眼泪、留下疼痛、留下苍白、留下空空如也,唯独不留下我……

再往前,就没有灯了,过了门,就是厨房,就是曾经放簸箕的地方,房屋最陈旧的味道浓缩于此,木头腐朽、霉菌、潮湿、窸窸窣窣的声响……糅合于黑暗中,灯光把我的身体投进去,倾斜的影子,在地上修长得像巨大的笔画,那样唐突……

外头的雪落得急,与万物之间的斗争,像亿万铁骑在厮杀,最后纷纷扬扬砸下来。我听到山下的几户人家传来不稳的犬吠声,又停,又起,又落,如同试图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呼唤。

我关掉电灯,屋内顿时暗了几分,只有余火尚存的红光浮动。借着火苗跳跃的亮度,我似乎看见门外那条通往镇上的山路在雪中隐隐发白,像一条安静的河,悄无声息地缓慢流淌。

从前那般安然蹲坐在外公的背篓里,那时他力气大,雪更厚,他背着我一步一滑,嘴里骂雪,但脚下却始终稳着。风雪里,他反而像一座移动的山,进行着循环往复的跋涉。

现在山老了,外公也老了,路还是那条路,却没有人能再背着谁了。

深夜,我躺床上,把自己完全包裹在被子里,只留脑袋,再次打开灯。我害怕下垂的蚊帐上有吓人的东西,如童年时令爱幻想的我难眠,也害怕这无边寂静的深夜,在雪中一口吞食屋子。

与冬夜相比,夏日总是明媚到失真,像午觉后的长久朦胧。如果此刻能够轻易摘掉世界的造景术,重置为夏天,那我将听到漫山遍野的歌声,外公和大舅背着玉米朝我走来。

玉米晚熟,而山上野猪横行,夜里祸害玉米地。时常在这块啃一口,那块啃一口,到处践踏,院子里种的菜也无一幸免。因此外公买了一个扩音器,往里面安上了一张有很多歌曲的内存卡,放在玉米地中间,而挂上了扩音器的那个玉米哨兵,一己之力用歌声抵挡了一整个收获季的灾难。

到收获季,我也帮着一起掰玉米,脱粒,晾晒,放进外公做的玉米仓内。

玉米地里细小的植物碎屑以及玉米叶上的细刺时常让我身体奇痒难耐,更不必说玉米里突然出现的蠼螋,夹到手时的剧痛,还有毒辣程度比家里翻倍的蚊子。因此我在身上抹了很多花露水,但收获季那么长,两天就用完了,大舅心疼我,让我在家里给玉米脱粒。

我学着他的手法,侧放倒长条板凳,将黄胶鞋倒插在板凳腿上,露出有纵横纹路的鞋底。随后拿来一颗晒干的玉米棒,沿着鞋子纹理,从底部开始刮,不一会儿就脱完一整根玉米。山间依然播放着音乐,一些极具地方特色的民歌,有时候我甚至真的以为,是大山哼唱出来的,作为情绪的一部分,也让它的性格有了色彩。

晾晒时,玉米铺满整个前院子,我不爱用耙去翻晒,喜欢像大舅一样,沿着边缘,两只脚小碎步地从玉米粒里面穿过,犹如穿过了沙漠,或者金黄的秋天子弹,粮食从脚边滚过,一种踏实感抵达头顶。一直到来年的收获季,这些玉米完全可以喂饱外公的家禽们。

而光脚对我来说,无疑是危险的,我没有大舅那样足够厚的茧去抵抗一切锋利的事物,因此我在翻晒玉米时踩到竹纤维,扎进肉里,疼到哭出来。大舅背玉米回来,把我抱到他怀里,在阳光底下寻找那根“刺”,之后用针把它挑了出来。

他擦去我的眼泪,手掌和外公一样,沧桑的烟味,从口袋里拿出米条,说:“吃点糖就不哭了哦。”

回想起来,与这里的记忆,也只剩冬天和夏天了。我没见过春日盛放的野花,也没见过秋日的树叶铺满黄泥路。年幼多钟情于此,而如今归来,只剩屋子和外公了。屋顶发生着一场场小型雪崩,雪时不时啪嗒掉一点下来,这样的持续终止于地面也堆了足够多的弹性的雪,值此,也到了次日,大雪封山。

我往灶里塞了许多细干的木头和松针,再往上搭建柴木,点燃松针,我拿着泡桐木做的吹风管,对准火焰中心大吹一口气,昨日的余灰夹杂浓烟瞬间扑向我,一场灾难,我呛到咳起来。丢掉吹风管,坐在木桩上,火燃起来了。

昨夜我梦见大舅。他站在玉米地中央,肩上扛着一把木槌,像准备打糍粑一样。他冲我挥手,嘴唇动了动,但我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看见他背后那片被扩音器守住的玉米林,一根根挺拔寂静,那样坚定的姿势,像大山长出的缨枪。

我醒来时看着下垂的蚊帐,眼睛起冬雾了。我从未在现实中为他掉过泪,这是第一次。我的胸腔像被雪擦掉了一块,像擦掉世界的颜色一样,凉得发紧,却也奇异地轻。仿佛大舅这些年一直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而这一刻,他终于肯走近一步,把他沉默的那部分交给了我。

起锅烧水,煮好一碗面条,随后在面汤水里煮一颗鸡蛋,煮给外公的猫。我端着面条坐在门边,看着层山深厚的阴影被大雪层层稀释,留下不规则的形状,像人间的雀斑,作为一种局部,在警醒万物,此刻跋涉艰难,与此同时,雪像脱落的天空碎片一样刷刷掉落,寂静无比。

火堆里一根木头突然崩开,火星跳出来,在空中划出一小段极亮的弧。猫咪抬起头,耳朵动了动,像听见什么似的。它望着门外的风雪,眼里一瞬间亮了一下。我顺着它的视线望出去,只看到漫天白色——可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是真实的,像有人站在雪里看了我一眼,又慢慢散开了。

而等我站起来,远处又出现那一粒红色的逃逸火星,从远方慢慢飘来,没有弧光,浓缩的色彩越来越近,花朵娇艳得突兀……

天气预报今晚有雪,风雪在半山腰让路,母亲撑着伞,朝我招手。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屋檐上的雪落下来,刚好落在我脚边,发出钝响。

我静止如昨夜结下的透亮冰柱,站在原地,让它落着,落完整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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