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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损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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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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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得知父亲死亡的真相后,李永军每天都在琢磨该怎么弄死刘正刚。最重要的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一个在国企上班的大学毕业生,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农民命换命,那也太亏了。他买回很多的侦探小说,整夜整夜地读,想从中汲取灵感,设计出自己的完美犯罪计划。看得多了,他发现那些在纸面上看起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实际上根本行不通。别说找一火车的人帮自己复仇,他只要不小心说漏嘴半个字,不要一天就会传得满村皆知。“你听说了吗?李永军要用遥控器杀死刘正刚。”到时候,他还得耐心地向老乡们解释,延时触发电路和电视遥控器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上小学时,每次被人嘲笑没有爸爸,他都会动起杀人的念头。有一次,李永军对一个小胖子炫耀自己找到了化石,真的把他骗到了村口沼泽中的岛上。小胖子蹲在水边,伸手出去掏了很久,他站在后面,却不敢按照计划把他推下去淹死。最后,小胖子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一边骂他是骗子,一边顺着柳树往上爬。树梢上有一个很大的鸟巢,把枝条都压得弯了。他刚向鸟巢探出手去,一只大鹳就拍打着翅膀飞扑了过来。李永军站在树下,看见小胖子像一块石头一样,垂直掉在了沼泽里,他倒手忙脚乱,找竹竿把他拉了上来。那天回去时,在村口遇到了小胖子的爸爸,看着满身臭泥的小胖子,他一句话没说,抬手就是一巴掌,敲在了小胖子的脸上。

他不是杀人的料,李永军有时候也会这么想,特别是突然发现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中存在明显漏洞时。有时候,他甚至希望也有人能在他脸上打一巴掌。但他很少梦见父亲,即使梦见了,父亲也只是低着头,背对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作为土建设计师,李永军很擅长画图纸。把现实中多余的东西剥离掉,抽象成横平竖直的线条,他很喜欢这种严丝合缝的精确感。他相信不管什么计划,都应该以准确的现场图纸为基础。今年回家休假时,李永军特意带上了无人机,准备给刘正刚家的房子拍照,再根据照片绘成图纸。他知道自己的行动肯定逃不过村民们的眼睛,与其让他们胡乱猜测,倒不如一开始就开诚布公。一回村,他就去村长那里报备,说自己想要拍摄一点老家的视频。村长很高兴,说还是文化人思路开阔,今年村里草莓滞销,利用新媒体宣传确实是条新路。李永军解释说他不是回来直播带货,只是拍一下老家的风景,具有特色的民居建筑,作为工作上的素材使用。

“刘正刚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也最有特色,是从省城请来的木匠盖的。你可以去那里拍。只不过……”

“什么?”

村长没回答,用手指轻轻敲打桌面。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大叫一声:“赵小明。”

赵小明是村长的小儿子,十多岁。进来后,先冲着李永军笑了笑,然后就紧紧盯着桌上的无人机。

“赵小明,从现在起,你就是你永军哥的助手。帮他带路,听他指挥。要是我发现你不听他的话”,村长没说完,只是用拳头敲了一下桌面。

他敲得那么专横,让李永军无法拒绝,只能仍由赵小明拿着小飞机,把他送回自己的家里,并约定第二天一早,小河边见。

他们先从村后的山上开始,李永军想利用山顶电塔的标定高度,将图片中的尺寸换算为实际距离。赵小明一点都不怕生,蹲在李永军旁边,看着他操纵无人机一圈一圈绕飞。

“永军哥,能不能让我来飞一次?”

“你会吗?”

“简单得很,用这个控制方向,跟打游戏一样的。”

“不行。这里风大,而且有高压线,撞到就完蛋了。”

“永军哥,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什么?”

“宝藏。不过你找不到。宝藏都被刘正刚挖走了,他家有间房常年锁着,不让人进,宝藏就放在那间房里。”

“我看你是手机玩多了。”

话虽这么说,李永军心却沉了一下,像走路时不小心绊到了什么东西。哪有什么宝藏啊,一切财富都是劳动创造的。只不过有的人自己创造,有的人窃取别人的成果罢了。还有的人更坏,偷完还把一起行动的伙伴推水里淹死了。

到了山下平地,李永军让赵小明飞了一次无人机,确实飞得很稳。

次日,他们从后面接近了刘正刚家的房子。房子在小河边的一道土坡上,坐北朝南,面阔五间,确实很气派。他们在河对岸放飞了无人机,太阳初升,草丛中的露水还没有干透。看着屏幕上掠过的小河、花椒树和荨麻丛,李永军感到手在出汗,操纵摇杆滑滑的。房子已经多年失修,瓦顶上长满杂草,有的地方深得可以藏人。鸦群被惊动了,嘎嘎直叫,绕着无人机伴飞。刘正刚穿着半旧的衣服,在天井里站着,用手遮着阳光,抬头看天。无人机从房顶上飞进去时,刘正刚盯着看了一会,犹豫地伸出手挥了一挥,吓得李永军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屏幕,赶紧把无人机收了回来。赵小明坚持让他再飞一次。

“这次你绕到那边的山墙。二楼窗子上缺了块玻璃,小飞机可以钻进去。”

“不行。他一报警,我和你都得被公安抓起来。”

“他都疯掉了,怎么会报警?你要是怕,我们可以等他出门之后再飞。”

“他要去哪里?”

“去海子里,他儿子刘长安淹死那里。一天到晚就在那坐着,天擦黑才回来。”

他们等了几分钟,刘正刚从后门走了出来,背着篮子,顺着土坡走到河边。路过他们时,刘正刚抬头看了一眼,但好像没有认出他们来,又低着头慢慢走远了。

窗户上那个缺口太小,无人机进不去。再绕到天井时,发现刘家的堂屋门没关。李永军把无人机悬停在门口,除了门口一方白花花的太阳光斑外,其他地方都是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赵小明突然伸手过来往前推了一把摇杆,无人机“嗖”地飞进了屋内。李永军刚想发作,赵小明用手指了指屏幕,堂屋右边的那扇门上,锈黄的锁扣上挂着一把崭新的挂锁。

“宝藏就放在里面。”

堂屋墙上贴着几张风景画,大瀑布、迎客松、花开富贵。挂历还是三年前的。堂屋中间是一张方桌,上面放着几个脏碗。沙发的一头有一堆杂乱的脏衣服。摆电视机的柜子落满灰尘,上面堆着的几本书上有虫子爬过的痕迹。刘长安的黑白照片倒是擦得很干净,前面的白瓷盘子里放着几个刚摘下来的青苹果。

“永军哥,和你长得还真有点像。”

“别拿我和死人比。”

李永军刚想转身给赵小明一巴掌,无人机镜头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漂移。穿堂风。李永军用力向后拖动摇杆,无人机倒是没事,但刘家的堂屋门“哒”地一声碰上了,绕到电池快没电,都没找到其他出口。

刘家院墙上的栅子门上了锁,他们又不敢从围墙上翻进去。赵小明建议去沼泽找刘正刚,想办法把小飞机弄回来再说。李永军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河岸边的小路一直通往沼泽,两边长满野薄荷和酸模。一路上,两人争论不休,互相指责。直到李永军威胁要告诉他爸爸,赵小明才气鼓鼓闭了嘴。太阳已经有了威力,晒得人脸上发痒。河面逐渐变宽,汇成汪汪一片大泽。李永军远远看到刘正刚背影那一瞬间,就当场把赵小明解雇了。

赵小明往回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永军哥……”

“滚。”

等到赵小明的背影消失后,李永军才转身接着往前走。刘正刚在沼泽中的小岛上,弯着腰,看不出是在割草,还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今年雨水多,通往小岛的陆桥很多地方被淹没了,一段一段的,像图纸上的一条虚线。

李永军脱下皮鞋,用鞋带拴牢在装无人机的包上,单肩挎着,卷起裤腿,试探着下了水。水很凉,他走得很小心,先伸一只脚试探,踩稳了再迈另一只脚。最后二十多米,小路被两侧聚拢来的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李永军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岛边的草丛中,一只洁白的鹳鸟迈着细长的腿,不紧不慢地觅食。登岛前的最后几步路又没在水下,李永军起跳时,没注意到无人机包的带子挂在了一枝豆金娘上。

他感觉后背被人紧紧抓住,身体的重心不受控制,往侧面不停下坠。李永军会水,但脚下是一层厚厚的淤泥,踩不牢,发不上力。他设想过无数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方式,但真的没有想到过这种。看来自己确实不是杀人的料,纸面上机关算尽,实际上么,哈哈哈。他笑起来,呛了第一口水。在脑袋最后一次扑腾出水面时,李永军看到了那只被惊飞起来的鹳鸟,在太阳的照耀下,张开的翅膀几近透明,周围镶着一圈黑色的边。

赵小明猫在沼泽边的芦苇丛中,风吹动苇叶,在他脸上拉出好几道口子,被汗一浸,热辣辣的。偷偷回来时,他不敢跟得太紧,没有看到李永军落水。等他扒开芦苇杆往岛上看时,刘正刚正在用竹竿把什么东西从水里挑起来。前年刘长安淹死,父亲也是带着村民,用竹竿这么捞。找了三天才把尸首捞了上来,都泡发了,整个人大了一圈,像公园里的充气假人一样。看到刘正刚举起竹竿,往草丛中用力敲打下去时,赵小明转身就跑,直到回到家里,把门销上,才敢停下来。

父亲去镇上开会,母亲下地干活,家里静得让人心慌。整个下午,赵小明一直在等待,等着有人来找村长,让他带上竹竿,去沼泽里捞人。风声、蝉鸣、“嗡嗡嗡”飞来飞去的苍蝇、任何一丝响动都没有逃过他的耳朵,他感觉自己用尽了全身力气。当栅子门终于响了时,赵小明手软得连门销都快推不动。父亲推着单车进来,质问他大白天锁什么门。没等赵小明回答,他就走到屋里,抓起水烟筒“呼噜呼噜”吸。在会上,他提出利用新媒体和网络直播来推广和销售草莓,获得了书记的认可,被点名表扬。他是从海子那边骑回来的。没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李永军来的时候,他们正在吃晚饭。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他吃过了,找小明说句话。他的脸没事,只是走路不小心摔倒,撞到了一下。

他们一直走到小河边,李永军把包取了下来,递给赵小明。

“我明天回省城了,小飞机送给你。”

赵小明注意到包上有一道黄黄的泥水渍。

“包是防水的,遥控器没坏,我试过了。”

“永军哥,我还以为你淹死了。”

“差一点。”

李永军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

“刘正刚家锁住那间房,里面没有宝藏。是他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用的新房。”

“你怎么知道的?”

“我进去过了。”

那一脚踢到他脸上时,那声音像是钝器敲击在了潮湿的木头上。李永军嘴里泛出咸味,他知道自己的后槽牙被踢松了,但并没有感觉到痛。他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草叶拂过他的脸,风中带着淡淡的水腥味。天那么高,那么蓝,那只鹳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感到又轻松、又疲倦,只想闭上眼睛,一觉睡过去。只是刘正刚一直在旁边走来走去,边走边大声骂他,吵得他头晕。

“狗日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去水边。”

“也是老子只生了你一个。要是再有一个,今天非把你断气打死。”

“长安啊。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啊。你知道我为你做过什么吗?”

“知道,你杀人。”

李永军突然看到了刘正刚。逆着太阳光,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轮廓,须发蓬乱,单手举起一根竹竿,像神话里暴躁的主神。

第一下打在他的腿上。

“你杀人,你偷钱。你把你的同伙推到水里淹死了。”

李永军数不清自己挨了几下,他只记得刘正刚粗重的喘息声和不断重复的两句话。

“狗日的……狗日的……狗日的……”

“他自己滑下去的……他自己滑下去的……他自己滑下去的……”

刘正刚打得累了,停下来,叉着腰喘气。当竹竿再次举起时,李永军向前伸出双手。

“别打了,我错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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