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天统年间(公元568年)。
清明节前某天的傍晚,一匹快马飞驰在驿道上。马上的人时不时磕下马肚子,催促着它快跑。一个水刻后,远方的邺城出现在了视野里。望着逐渐清晰的金明门,那人更加急促地催赶马匹,终于赶在关城门的前一刻冲进了城里。
一人一马进城后并未放缓脚步,而是沿着东西大街往东疾驰。不大的工夫后,向北转到了戚里。
此处居住着皇亲王族,朝中勋贵,路旁皆是深宅大院。傍晚时分南城喧闹的市井生活被一条东西大街阻隔,往北进到这戚里,道路幽幽,听不到半点嘈杂的声音,路上行人寥寥,仿佛已是深夜时分。
石板路上由远及近地传来那清脆又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里原有的肃穆与神秘。声音到了一户宅院前猛地停了下来。马上的人翻身下来,叩响了大门。
“老爷,安家回来了。”管家在书房廊下通报道。
屋内的两人对视了一下,只见其中一人说道:“快让他进来见我!”
“是!”管家答应着,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工夫,安家疾步走到书房门口,朝书房里行礼道:“老爷!”
“快快进来!”老爷急令道。
“是!”安家一边回答,一边跨进屋内,“哦!黄大人也在!”安家朝屋内另一人行礼道。
“你出去这十几天,你们家老爷可是忧急坏了!”黄大人笑着说道,“快!坐下来慢慢讲。”说罢,二位老爷在书桌旁坐了下来。
安家行礼道:“尊卑有序,我还是站着跟老爷们说吧。照老爷的吩咐,我十几天前那日,天不亮就动身去往洛阳。路途还算顺利,就是洛阳城内不甚好走。”
“哦?洛阳现如今还是那么破败?”老爷问道。
“的确是。当初我爹跟随老太爷去洛阳,回来跟我形容当地是残垣断壁,遍地野兽,几乎看不见活人。这次倒是有了不少住家,但是依旧遍地残墙碎瓦。当地人还给我指了一处荒废的台基,说是永宁寺那通天宝塔的基座。我瞅了瞅,破烂不堪的也无甚看头。”
老爷轻叹了口气:“想当初此塔高九十丈,有九层,洛阳城外百里都能见到。只可惜永熙三年二月,宝塔突然起火,当时可以说是声动京城!有僧人看救火不得就投火自尽了!大火三个月不灭,有的火迸入地下延伸到柱子底部,烧了一年还有烟气。就在那一年元魏分崩离析,高欢将洛阳城内居民尽数迁来邺城,并大肆拆除洛阳的宫殿,将所拆砖石木材等也全数运来,那千年繁华的帝都遂化作一片废墟直到如今!”
说到这,心疼不已的老爷连捶了几下桌子。
“杨兄,切莫再因此事伤了身子。”黄大人劝解道。
“嗯。”杨大人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然后说道:“安家,你接着讲。”
“是!小的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您说的那位老妪。跟她说明了来意。这位老人家没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就如知道咱们要去找她似的。”
“那她答应了没有?”老爷关切地问道。
“回老爷,她答应了!”
“那事不宜迟,你去备马。咱们三个一同前往!”杨大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
“杨兄!现在天色已晚,城门都已关闭!再说单这一程就要四、五天的时间。我看当务之急就是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咱们准备妥当后再走也不迟。”
“好!那咱们明早直奔洛阳!”
…………
五日后。
洛阳城。
阴雨绵绵,一行人到了一处残破的寺庙外面。
杨大人下马看了看问道:“这是哪里呀,安家?”
“回老爷,我打听过了!这里是原来的景乐寺。”
“哦?想当初,这里的百戏最是有名!只可惜‘河阴之变’后就全都销声匿迹了!”杨大人叹息道。
“建义年间的事啦。”黄大人一声感叹。随即翻身下了马,不承想一脚踩到泥里,于是他一边擦拭官靴上的泥渍一边抱怨道:“咱们出门怎么也没想到今天是清明!要不这一路阴雨呢。”
杨大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景乐寺内。
房屋外,天色昏暗,淫雨霏霏。
房屋内,墙角里昏灯如豆。
“老人家,打扰了!”杨大人一边毕恭毕敬地向一位老妇人行礼,一边说道。黄大人与安家见此也一同向老妪行礼。
老妇人还礼,然后说道:“诸位都请坐吧!”
主宾落座之后,杨大人欠了欠身:“家父生前经常提起您!他说有不少人称原来萧梁的张僧繇画画十分了得,他画人物、动物和各种祥瑞之兽有个习惯,必须都画完之后才把眼睛画上。众人都传他点了睛的画就有了灵气,跟活的一样。家父一直说他的书就犹如那未点睛的画,要想让这画活起来,就得找您,因为那点睛的笔就在您这。”
老妇人淡然一笑,和蔼地说道:“杨大人过奖了!您的父亲是我见过的官员里最儒雅、博学的。他写的《洛阳伽蓝记》我看过,非常的好!我记忆中繁华的洛阳就是那个样子。至于‘点睛之笔’,那是拿我老妪说笑了。我哪有什么‘点睛之笔’?要说有,也只有一个二十年前的约定罢了。”
“和我父亲?”杨大人急切地问道。
“对!”老妇人淡淡地答道。
“您能说说是什么约定吗?”杨大人追问道。
“当时您的父亲因公务路过洛阳,听说了我念及的一桩旧事,他很想把此事放到他的书里,但无奈时间仓促,只好和我约定,待他再来时,一定让我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他。没承想,从那一别,二十年未见!”
“那应该是前朝武定五年的事了,当年父亲的书就写成了。但是他念念不忘您的事情,一直想再来洛阳,只可惜从此再没有了机会。直到八年后故去。”杨大人黯然地说道。
“唉!”老者轻声地叹息。
“那老人家,可否把那个要讲给我父亲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呢?”
“这尘封多年的往事你们愿意听?”老妇人问道。
“当然愿意!”杨大人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示意黄大人。
黄大人立马会意,也跟着附和:“是呀老人家,我们三人赶了五天的路才到这里,就为了听您说这段往事。您就讲讲吧!”
“是呀是呀,您就说说吧!”安家也央求道。
“好吧!“老妇人那苍老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她一边思索着一边缓缓地说道:”这一晃就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
…………
洛阳,北魏正光六年(公元525年)。
秋季的一天。
阳光明媚。
此时金肆里的小径上,正走过来一位大家闺秀和她的贴身丫鬟。
“小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呀?”丫鬟灵儿一边走一边问道。
“休要多言!我说你听着!我打算先去四夷馆,看看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再去景乐寺看看幻术、戏法。”姑娘美滋滋地说道。
“啊?小姐,这去四夷馆路太远了。咱们得先往东走,进西明门到铜驼街,往南再出宣阳门还要过了景明寺、永桥和洛水才能到啊!咱北边的洛阳大市什么没有啊,非得去那边!”丫鬟抱怨道,接着又嬉皮笑脸地说道,“要不咱直接去景乐寺吧,到了铜驼街,直接向北走就能到,那个近。”
“莫要多嘴!你这丫头越来越嘴滑了,当心哪天给你找个奉终里埋死人的老鳏夫嫁了。”姑娘装作没好气地抢白起丫鬟来。
“好啦好啦!我知道小姐最疼我啦。想不要我,也会给我找个王子坊的皇亲国戚呢!怎么舍得把奴家扔到奉终里呀!我只是担心小姐嘛!您怕老爷发现咱去四夷馆,所以轿子和马都没预备。这光靠走可好远呀!到时小姐受不了可怎么办?”丫鬟撒娇道。
“就你聪明!”姑娘拿手指轻戳了一下丫鬟的脑门,接着说道,“带着银子怕什么!快去雇两顶轿子!咱们先去景乐寺!”
“好嘞!”
此时铜驼街上信马由缰地过来两个人。虽然二人都身着便服,但看得出皆是武将出身。其中一人方盘大脸,乌黑美髯,身材魁梧,年纪在五十上下。另一个年纪轻轻,同样是魁梧的身材,但文静恬然的容貌跟他武将的气质与动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是右卫将军贺天德与侄子贺英。这叔侄二人从皇宫出来,过了宫城的阊阖门后便换下了戎装,打发了下人之后,一人一马由北向南闲走着。
“哈哈哈,好呀,大侄子!这次剿灭六镇的叛军,你立了大功,还被皇帝亲自嘉奖!以后前途无量啊!年纪轻轻就是武卫将军了,到了我这个岁数岂不早就是中兵的领军将军,掌管天下兵马了!”
“叔父抬爱了!能有机会为朝廷、为皇上效力,为家族争得荣光,是晚辈应该做的!只是,这次朝廷雇佣宿敌柔然一起平叛,我觉得……”
“贤侄!”大将军突然打断了贺英的讲话,说道,“你常年在北方行军打仗,趁着这几天我带你在洛阳城好好转一转,连着去拜访你那未来的岳父大人。你爹生前定下的这门亲事,我看挺好!你那位老泰山可是洛阳城里响当当的人物,跟你爹和我都有着过命的交情。想起来那还是延昌四年的事啦。彼时冀州妖僧法庆叛乱,朝廷发十万大军去征讨,我们哥仨一起出征,你爹为了救你岳父受了伤,从那以后身子一直不好,几年后就去世了。之后没几年你娘又身染重病,撒手人世,找你爹去了!哎!这人呢,从哪说起呢?”
看着眼圈泛红的叔叔,贺英心里万分难受。回想起少时父亲在家中拖着伤病身体的情形和母亲临终时对自己的不舍,他不禁心里发酸。没承想世事难料,未来的老丈人竟然与已故的父亲有这么深的渊源。想到这,贺英说道:“叔父莫要伤心!侄儿今晚陪您好好喝两杯,咱们一醉方休!”
“好!咱不提旧事了。你婶婶昨日正好从延酤里买了两坛子正宗鹤觞,绝对都是刘白堕亲手酿的美酒啊!估计你在边疆听过,一般朝廷外派的官员都会带这个酒赴任。”
“确有此事!据说此酒喝醉了月余也醒不过来,不知是真是假?”
“喝多了的确如此,不过此酒实在醇美,让人欲罢不能!这样,今晚咱们叔侄俩一人三碗,绝不过量。怎样?”
“听从叔父安排!”
“好!明天咱们就去拜访你那岳父大人,我们哥俩正好叙叙旧。你也可以见见你那未过门的媳妇。那孩子确是大家闺秀!你爹娘的眼光真是不错啊!”
“侄儿从命!”
“好!哈哈哈!对了,贤侄”,大将军左手紧握缰绳,用拿着马鞭的右手指向左前方,对贺英说,“这国子学东边紧挨着的就是洛阳有名的景乐寺,虽说是个尼姑庵,但是里面有好看的百戏,这是洛阳那么多寺庙里所没有的。咱们到这了,正好顺道去看看,如何啊?”
“听由叔父安排。”
“好!”
二人来到寺庙门前。翻身下马,拴缰绳的时候,叔父讲道:“此寺有一座佛堂,满堂都是收藏来的装载佛像的车子。这些车子雕刻之巧妙,世间少有。一会儿咱们可以进去观瞧!这后院也是堂廊环绕,房间曲折倚连,别有一番雅致,正好一同见了。”
说到这,二人跨步进了寺院。只见里面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各种神奇的表演充斥其中。叔父指着一个表演魔术的兴奋地大声说道:“上次我和你婶婶在这看了一个表演肢解驴马的。那术士剥掉驴皮后,将驴投入井中,填上土,在其上种枣种瓜,片刻后就长大结果,可以得食。你说神奇不神奇!”
“到了六斋日,这里还经常设立女乐。那歌声回绕梁柱、琴声箫声响亮,还有巫女舞动其中。真是化美妙为神奇呀!”叔父神采奕奕地讲道。“不过你得注意,这种地方人多事杂,稍一拥挤就是大事。就像西阳门内延年里的长秋寺,每年四月初四佛诞纪念日,它那寺内佛像被抬出巡城,只要佛像停下,人群就蜂拥而至,互相践踏,多有死伤。所以咱来人多的地方一定要加倍小心。此种风险不亚于刀剑兵祸!”
刚说到这,后方一股人流,瞬间就将叔侄俩冲了开。还没等贺英反应过来,右方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股强大的推力传了过来,人群随即涌了过来。
就在此时,贺英发现自己右方有一年轻女子,站步未稳,马上就要倒下。此时倒地,必死无疑。那姑娘旁边女子发觉不对要去拉她,怎奈力有不逮。就在这火光电石之间,贺英挤了上去,下意识地准备拉起将要倒下的女子。可又一想,此举不妥,于是瞬息之间,转过身来,猫下腰,用背顶起女子。得亏贺英是行伍出身,孔武有力。他两脚站稳,气运丹田,一个猛劲用背将女子顶了起来。待俩人站直,才看清彼此。姑娘惊魂未定,感谢的话还没说出,二人就被人群冲散了。
待到贺英找到叔父时,已不见女子身影。
翌日。
“贤侄!快来拜见你的老泰山和岳母!” 贺天德喜气洋洋地冲贺英说道。
平日里看惯生死大场面的贺英此时却局促的像个孩子,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听闻叔父召唤,才木然应从,走上前来,行礼道:“岳丈、丈母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
“哈哈!老哥、嫂子!我这脾气急,就先让侄儿拜过你们啦!”贺天德喜逐颜开地冲着他那位兄长和嫂子说道。
“快快请起!让我们好好看看!嗯,眉宇之间颇有你父亲当年的英气!”未来的老泰山一脸的喜爱,拍了拍贺英的肩膀接着说道:”好啊,年纪轻轻就已经是武卫将军了,前途不可限量!你爹娘要是看到你如此优秀,九泉之下也会安心的!”
“老哥,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们叔侄今日来,一是咱们俩叙叙旧,二是把孩子们的婚事定了。“说到这,贺天德对随行的仆人吩咐道:“把东西抬上来!”
不大的工夫,礼品堆满了正厅的地面。贺天德指着摆在第一位的鞋说道:“老哥、嫂子,这鞋可是我们精心挑选的。您们弟妹一直跟我说 ‘娶妇之家先下丝鞋为礼’,让我千万不能忘了。您们说这我能忘吗?她就是不说,我也忘不了啊!”
“来,您二位再来看看这个。”贺天德指着两个托盘说道,“这一个是葡萄、一个是荼林。嫂子,我卖个关子,您猜猜这些产自哪里?”
“我看这葡萄比枣还大,荼林也大过平常所见。难不成是白马寺宝塔前的果园所产?”
“嫂子好眼光!这些正是皇上御赐贺英的!我们不敢独享,特意拿来给老哥和嫂子尝个鲜。”
“贤弟!这礼甚为贵重呀!话说每年果熟之际,都是皇帝亲自采摘赐给近臣。别说豪门望族就是公孙王侯也非人人可见!据说市面上这样一个荼林的价钱已经炒到一头牛的价格了!” 说罢,喜形于色的老泰山转过身,拍拍贺天德的胳膊,高兴地讲道: “贤弟,昨日我就跟你嫂嫂商量好了,今天你们叔侄俩定要在我这吃饭,我已经差人去接弟妹了。让她们姐妹俩好好说说话。你嫂子知道你们来,特意从永桥市买来的新鲜鲤鱼和鲂鱼,咱哥俩也好好喝两杯。如何呀?”
“诺!一切皆听大哥您安排。俗话讲‘洛鲤伊鲂,贵于牛羊’,我们今天是有口福了!”
说完之后,宾主落座。贺天德接着讲道:”大哥,嫂子!纳采、问名咱都完成了。下一步就是纳吉。我问过光明寺的老主持,他说三天后巳时是吉时,咱们双方去给孩子们卜一卦。不知可否?”
“好,我们正有此意!据说那个寺庙很灵验,原先是前朝荀勖荀司徒的旧宅。传说有一晚盗贼去偷佛像,佛像同菩萨像合起声来喝贼,吓得那小毛贼当场倒地不起,最后被寺众擒获。”
“哈哈哈!大哥,这事我也听说了,街头巷尾的演绎罢了!对了,咱们大侄女在不在呀?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们二人见上一面。”
“正好!女儿呀!你贺叔父来了,你还不出来迎接?”
不一会儿,小姐在丫鬟的陪同下缓步来到正厅。
“见过贺叔父。”姑娘行礼道。就在此时,行完礼抬起头的小姐与站在叔父旁的贺英四目相对,一瞬间二人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贺英率先打破了僵局问道:“姑娘昨天受惊了!有没有伤到?”
“多亏公子相助,小女子无恙。”姑娘略带羞涩地回道。
“哦?你们认识?”岳父惊讶地问道。
“父亲,昨日我跟您说的救我的公子就是他!”
“叔父,昨天我跟您说得帮过的女子就是她!”
听闻于此的贺天德兄弟俩先是愣在原地,彼此对视。随即恍然大悟的贺将军一边拍着自己的脑门,一边高兴地说道:“哈哈哈!真是天造地设的缘分啊!”见他这般举动,众人也跟着欢笑起来。
“老哥,咱俩今天更得喝两杯啦!”
“甚好!甚好呀!”缓过神来的老丈人也欣喜地说道,“这孩子昨天描述救她的公子时满是爱慕的语气。贤弟,你也知道我这女儿生就一副倔脾气,她打定的主意,刀架脖子上也不会改。我昨日听她说完,还一直担心她会钟意救她的那个小伙子呢!没承想是一家人!你说这算不算天作之合呀!”
“算!算!大哥,咱们以后就是亲上加亲!”
两位长辈一边聊着一边往膳厅走去,二人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此时,贺英又偷瞄了小姐几眼,只这几眼,眼珠却好似钉在小姐身上,再也挪开不去。这时小姐也心有灵犀的往贺英这投过来一瞥,正好四目相对。刚恢复常态的贺英,这一下又乱了分寸,一脸的惶恐,目光赶紧收了回来,却又一时不知该投向何处。小姐见他如此窘态,不禁莞尔一笑,心中已经芳心暗许。而小姐嫣然无方的笑靥也让贺英不觉看得痴了,心中暗下“今生只娶此女子一人”的誓言。
家宴之上,酒至微醺。
“女儿,来给大家弹一曲古筝,让你叔父他们品鉴品鉴!”
“是,父亲!那小女就献丑了。”
一曲弹罢,贺英来到小姐跟前,打量着眼前的古筝,问道:“姑娘弹奏的可是古曲《高山流水》?”
“是呀!公子也懂音律?”
“粗识而已!只感觉姑娘弹奏的曲中有一种‘峨峨兮若泰山’和‘洋洋兮若江河’的意境。所以斗胆推测。”
姑娘莞尔一笑:“西阳门外御路北面的宝光寺有一湖泊唤作咸池。前些时日我去的时候,看见芦苇生长茂盛、遮盖湖岸,菱角荷叶覆盖水面,青松翠竹罗列池边。不知近日又是怎样情形?想那寺院一到良辰美景之时,城内士人皆去游览,我恐人多,自己和丫鬟前去会有危险。不知公子愿意一同去否?”
贺英忙不迭地说道:“愿意!愿意!”
姑娘淡然一笑:“那就明日未正时刻,寺院门口相见。”
翌日,阳光明媚。
宝光寺外,雷车接轸,羽盖成阴。
宝光寺内,湖光山色,游人如织。
山水之间,有人在树林泉水旁畅饮美酒,有人在花圃里吟诗作对,有人在湖里折藕浮瓜,玩得不亦乐乎。人群之中,只见一对才子佳人,漫步其中。男方头戴漆纱笼冠,身穿袴褶,腰系蹀躞带,脚蹬胡履,儒雅之中又带有一股英气。女方头梳垂髾髻,上插步摇。面化紫妆。上身穿绣花领口的交领直袖上襦,内配两当衣,下身穿丹纱杯文罗裙,腰系围裳,脚穿承云履。明眸皓齿、秀丽端庄,似出水芙蓉,又如齐女庄姜。
二人在前一边说笑一边缓步前行,丫鬟灵儿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这二人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大声说笑,情到深处,二人四目相对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
…………
此时,望着窗外阴晦的天色深陷回忆之中的老妪缓缓说道:“那日是小姐平生最快乐的时光。”讲着,她的嘴角也跟着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同样,那也是我一生最欢快的时候。我经常回想着那段年华,甚至有时在梦里也会笑醒。”话说到这,她面色开始变得凝重,眼神中的光也暗淡了下来,“但是醒来之后,环顾周遭,四壁凄清,思前想后,不觉得枕上沾湿一片。”
“这是为何?”黄大人面露诧异地追问道。
老妇没有立即回答,只见她静静地盯着那盏残灯出神,看似平静的脸上,一股淡淡的愁色开始在额头化开,仿佛一滴浓浓的墨汁滴入一碗清水之中,那晕轮渐次扩散。不多时,忧愁侵满了老妪的脸颊,那张饱经世事的脸,就犹如被浓墨浸透过、呈现出淡淡墨色的那碗水一般,忧愁渐次攀上了她脸上的每一道褶皱。稍顷,只听她轻叹了一声,缓缓地说道:“只因在这之后,小姐好似堕入了无边黑暗一般。”
…………
后日,光明寺。
佛堂内。
占卜已出,老主持正要解签,这时有军士快步跑了进来,大声报道:“请贺天德、贺英二位将军速回军营,有紧急军务!”
众人皆停下,看向军士。叔侄二人听闻,疾步走上前去,贺英问道:“何事如此紧急?”
军士看了一眼周围没敢说,贺天德示意了一下,军士在他二人的耳边小声说道:“被俘的六镇叛乱军民在河北三州又叛乱了,据报有20万人,兵峰直指洛阳,元将军急招二位将军回去领兵讨伐!”
听闻于此,二人对视了一下。贺天德转身行礼道:“大哥、嫂子,我军务在身,情况紧急,不便久留,就此告辞!等我们叔侄二人凯旋而归之日就是孩子们完婚之时!”说完,看了贺英一眼,旋身随军士出了寺庙。
贺英转向老泰山与岳母,行礼道:“岳丈、丈母大人在上,小婿军令在身,需即刻赶回军营。望您二老替我照顾好娘子,待我得胜回来,再行婚娶!”
最后,他转向姑娘行礼。二人四目相对却良久无语,依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贺英轻声说道:“待我得胜回来,娶你可好?”
姑娘神情坚定、语气温柔地答道:“好!”
听闻于此,贺英扭头而出。小姐不舍,追了出去,众人也跟着追出了寺外。
佛堂内,老主持拿着解出的签文,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此时隔壁僧众诵经的声音充斥着整间佛堂。忽地,在这诵读之声中有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
此时晦暗的屋内更显阴郁。老妇人的回忆戛然而止,这突来的静寂让人有些措手不及。还是杨大人首先打破这沉闷的安静,说道:“我记得从那六镇被俘军民再次造反开始,元魏的天下就再也没有消停过。边镇豪强都在借机扩充实力,后来一手造成‘河阴之变’的尔朱荣就是在这个时候坐大的。”
“大人说的这些是军国大事,我作为一个丫鬟又怎能懂得。”回过神来的老妇人慢慢地说道:“我只知道从那以后,小姐就没有了笑容。从前听说打起仗来‘书信不通’,我还觉得是胡说。军队那么多人,怎么会找不到他们,通不了书信?但那三年的光阴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三年之中,小姐隔几天就会给公子写信,但是这些信都石沉大海。我们也没收到公子的来信。据说他的军队在全国各地围剿叛乱,很难长时间驻扎在一个地方。这三年里,小姐几乎拜遍了洛阳城里的每个寺院、寻遍了每个衙门与军营,却始终得不到公子的消息。所有人,除了小姐,都开始陷入了绝望之中的时候,公子却回来了!”
“哦?”众人听到这,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等待老妇人接下来的叙述。
“那是将近三年后的一天,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武泰元年(公元528年)四月中浣……”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将众人带回到了过去。
…………
午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小姐小姐!”灵儿一边跑一边焦急地喊道。
“怎么了,灵儿?”姑娘坐在窗边,扭过头来淡淡地问道。
“公子……公子……”灵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什么?”姑娘登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丫鬟面前,急迫地问道:“公子怎么了?你快说呀!”
“公子派人来送信,人就在前厅里!”
姑娘也顾不上礼节,跑着奔向前厅。此时,一家人都在厅内焦急地等着她的到来。
“来了来了,别着急,孩子!人在这了。”母亲心疼地说道。
军士看见姑娘前来,赶忙行礼道:“拜见夫人!贺将军让我给您传个口信。未正时刻他会在跟您初次见面的景乐寺的寺门古树边等您!”
“好!好!他人怎么样?”姑娘焦急地问道。
“将军安好!请夫人放心!”
“那为何将军不亲自上门?”姑娘问道。
“实在是军务缠身,将军走脱不开!不瞒夫人,我们刚在城外安营扎寨,将军就派我前来。我们接到军令,午后就要迎敌!现在各路人马都汇集到洛阳城,准备跟叛贼尔朱荣决战。”话说到这,军士冲姑娘行了个礼,说道:“夫人!我还有紧急军务,就不久留了。告辞!”说完他又向周围的人行了行礼,之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太好了!太好了!”丫鬟灵儿喊道:“将军安然无恙,小姐!”
姑娘好像还沉浸在军士刚才的话中,被丫鬟这么一喊,她缓过神来:“赶快 ,灵儿!马上就该是未正时刻!快帮我准备!”说罢,不顾众人,快步向自己的闺房跑去。
当日,洛阳城里旌旗蔽天。
“小姐,要不咱们回去吧。这等了许久了!也许将军去府上找您了。您看这路上兵荒马乱的,据说现在军队都在出城决战,没有进城的路了。”丫鬟灵儿一边四处张望一边焦急地和轿旁的小姐说着。
“不会的,将军一定会来的。咱们再等一等。”小姐淡淡地说。
这时,前方一阵尘土飞扬,只见贺英身着明光甲,头戴兜鍪,骑马飞奔,转眼到了景乐寺旁古树边。见到小姐,贺英赶忙勒住缰绳,跳下马来。四目相望,竟不知何言以对。
“灵儿,把东西拿来。”
“是,小姐。”丫鬟拿过来一个不大的布包交到小姐手里。
小姐当着贺英的面把它打开,里面竟是一把用红绸绳仔细系好的头发。小姐把它交到贺英的手里,看着他,目光灼灼:“夫君,这是我的头发,见发如见人,把它带在身边,就如同我在你身旁一般。切勿心有旁骛!我已等你三年,不在乎再多候些时日。只盼你能平安归来。我还在这里等你。”
贺英接过头发,小心包好,又仔细揣到怀里。然后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交到小姐手里。
“这支箭交给你,代表我归心似箭!”
“我等你!”
“嗯!”说完之后,贺英翻身上马,在嘈杂混乱的路上快步去追赶部队。刚走了一段,他突然勒住马停下,扭头看见小姐还在不远处望着他,他冲小姐高呼:“待我归来,娶你可好?”
霎时,风卷黄沙,漫天飞舞。
…………
“就这样,我和小姐目送将军出城。当天傍晚时分就得到御敌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此时,洛阳城人心大乱!太后命所有嫔妃与她一同入寺为尼,躲避战乱。两日后,太后和皇帝被尔朱荣扔入黄河之中,皇室宗亲、王臣贵族也被杀了个干净。此时,大批的人开始从洛阳城往外逃难。”
“没错,史家称此为‘河阴之变’,千年繁华帝都就此衰败。”杨大人惋惜地说道。
“那后来怎样了?”黄大人追问道。
“小姐坚信将军会来找她,执意要去景乐寺。小姐全家待我如亲人一般,小姐更视我如亲姐妹。此种情形,我只有誓死跟随小姐,伴其左右。”
“在此乱世,你等弱女子怎么保全自己?”黄大人一脸疑惑地问道。
“大人忧虑的是,当初我和小姐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粗布破衣、蓬头垢面地来到寺里。寺里住持一开始是不收我们的,因为当时要入院当尼姑的人太多,大家都想在寺院里躲避兵祸。待到住持知道我们的事情,小姐又以死相求后,才答应我们入寺。但看我们尘缘未了,不让我们落发修行,只是帮寺院做些粗活、杂活。白天闲下来的时候,小姐就去佛堂中拜佛祈祷,入夜她总是整宿枯坐在青灯旁。”说到这老妇人的眼睛又看向了窗外,叹了口气,接着倾诉道:“这一过就是三十年……”
…………
三十年后。
北齐天保年间(公元558年)。
洛阳。
此时这千年的繁华帝都已经化成废墟。
残破的景乐寺外,有一老者叩响寺门。
说明来意后,老者被引到寺内住持面前。
住持是位老尼。
“敢问住持,您知不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家住金肆里的刘氏女子,她经常来寺里烧香拜佛。汝南王重修贵宝寺,还是他们家资助的。”
听完此言,住持抬头看了老者一眼,之后接着低下头来,微闭着双目,拨动佛珠,沉默不语。
少顷,住持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老者,慢慢说道:“知晓。”
“啊!太好了!您知不知道该女子的下落?”
住持又沉默了一会儿,徐徐说道:“施主,请跟我来。”
一盏茶的时间,住持把老者领到了寺院外面的古树旁,指着树下一座孤零零的坟说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子。‘河阴之变’那年她死命要入庵为尼。当时的住持见她实在可怜就收留了她,但此女子尘缘未了,所以也就未能落发。她这二十年来除了咏诵经文之外就是在屋内依残灯枯坐,直到十年前了却了尘缘。”
“啊?”一声嚎哭,老者跪倒在坟前,“娘子,我回来,娘子,我回来了!你倒是看看我啊!当初我战败被柔然人掠走,历经三十年才得以返乡。你怎么没在等我啊!你看,你的头发我还一直带在身边!”老者边哭诉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早已洗得发白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乌黑的头发犹如新的一般。老者将头发贴于面部,大声嚎哭。听者无不动容。
哭罢,老者颓坐在地上,慢慢将青丝在墓前点燃,目光温柔地看着,低声喃喃道:“待我归来,娶你可好?”
头发燃尽,老者缓缓起身,谢过住持后,跛着腿缓步离开。
此时,风卷黄沙,漫天飞舞。
一如当初。
没过几日,老住持圆寂了,弥留之际,她莫名微笑着说了一个“好”字,手里还紧握着那摩挲得已不剩箭羽的箭。
…………
“您父亲来的时候,这故事还没有结束;您来了,恰好它已有了结尾。”老妪缓缓地说道。
“那回来的莫非是贺将军?为何不去相认?”杨大人一脸疑惑地问道。
“是呀,老人家,这苦等三十年不就是为了团聚吗?为何见而不认呢?”黄大人也跟着问道。
身后的安家听完也不住地点头。
老妇人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徐徐地说道:“小姐的心思我最明白。二十年苦等,心已死,那寺门口的坟就是旧日尘世的她。十年后已皈依佛门,再不能贪恋世间半点。弥留之际的一声‘好’,代表今世不能在一起,来生定当不负卿!”
“好一个用情至真、专一致志的痴情女子呀!”听到此,杨大人站起身,感叹道。
“唉……,站在尽头看从前,人这一辈子真是徒劳啊...”老妪出神地看着窗外,喃喃自语道。
寂静,一种让人无法言状的寂静。
回过神来的老妇人站起身来行了个礼,淡淡地说道:“大人们,您们可以回了!恕老身我不能相送!就此别过!”
…………
踩着青苔斑驳其上的石板,杨大人一行三人走出了残破的寺庙。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终于止住了。
“两位大人,您看,这树下果然有一座坟。”安家指着说道。
黄大人蹲下用手扫了扫墓碑,端详了一会儿说道:“碑文已经模糊了,只能看清‘刘氏’二字。想必就是老妇人刚才说的小姐的墓吧。”
“黄兄,你听,是什么声音?是丝竹之音!像是古筝!”杨大人一脸惊讶地问道。
黄大人起身侧耳详听,“嗯,对!这曲子好生熟悉啊!是……是《高山流水》!没错!”
三人对视了一下,杨大人立即转身准备进入寺中,却被黄大人拦了下来。黄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众人上马。
马上的杨大人若有所思,前行百步之后,他下意识地拉紧缰绳,停下了马,回头望去。只见寺门古树下立有一佳人,正在翘首以盼。此时空中乌云裂开一个口子,一束阳光打了下来,只照在美人与古树身上。
二者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一如当初。
夜晚,老妪酣然睡去。她平生从没有睡得如此香甜、如此沉……
朦胧之中,宝光寺内,游人如织。湖光山色之间,只见将军微笑着,身旁明艳无俦的姑娘装作生气,嗔怪道:“死丫头,就会耍懒!让我们好等!怎么这时才来!”
“哎呀,小姐!我这不来了嘛!”灵儿一边撒娇似地应道一边高兴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