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清风闲

文/王宇鸿

天蓝蓝，云白白，清风习习吹拂。

听得道旁树上鸟儿啁啾，王老师和悦悠然。

宽广大道，依稀有很多双眼睛无处不在。公交车上，清风不吹，空调清凉，乘客来来往往，车厢内摄像头贴心实意照着。

车上，很慵懒的女人，跟眉毛修得很细的女人说，这年头，数老师好，假日多，出门都挣钱，还排队邀约呢。

大腹便便者说，我家娃一年花掉一大笔呢。那个补课的老师，一趟只需两元车费，就挣我家好几百块呢。

女司机很优雅，迷人地笑笑，车子行驶得稳稳的。

王老师，身上扎了许多麦芒似的，坐卧不安。他也去补课，也来回只花掉两元车费。

他走进小区，无人盘问，大门处摄像头兀自灼灼照着。他给两个孩子补课，他们属同年级同学科，报团实惠些。

几天课讲下来，孩子反馈很好。家长央求来一趟，来一趟，再来一趟。

王老师外出或者返回，像素常上班一样格外准时，连树上鸟儿鸣叫也要参照他出入的身影。公交车疾驰，掠起的风吹得绿树婆娑。路旁，花店，餐馆，补习班，各色银行等，背道疾驰而去。

那边，一干人窃窃私语，隐约听得：这个不买车不买房的王老师，又写书，又补课的，到底想捞多少呀？

王老师，笑笑，什么也没听见似的，那边人家有些怅然失落。

一般人见到职务高的，一下子放低许多，原本低矮的高职务人家瞬间映衬得巍峨高大。可是，王老师的目光总是居高临下，偶尔平视一下就实属难得了，职务高的因此大为光火。他们盘算，嘀咕，王老师呀，你腰板太笔挺，老是这样一个姿势无益于健康！

王老师来来往往，清风拂面，神采飞扬。他去补课，感觉这几天有些异样，小区门口多了一条宠物狗，貌似来看家护院却不伦不类的。他进出时，远处好似有人如影随形，唯恐丢了目标。

王老师停下脚步，定睛直直与狗对视，狗终究是狗，终于落荒而逃。那几人也装作若无其事，灰灰走开了，王老师眼睛余光雷达般扫描一通，他们眼光孱弱内荏，登时败下阵来。

两个孩子，长进了许多，这是父母打量观察后发现的。

家长诧异，难道老师用了揠苗助长大法！当他们对老师略略表示质疑时，孩子们用眼睛狠狠剜了一下，好像父母亵渎玷污了老师似的。

家长闲适无忧。父亲在家浇浇花，兴之所至，甩几嗓子京腔。妈妈穿着新潮时尚衣裳，在镜子前翻烧饼似的一遍一遍自我欣赏。

仅仅两个学生，王老师像为一个班级学生上课一样不遗余力。

一个孩子倒水，回来说，门外好像一双眼睛子弹射过来。王老师为孩子临场说出的妙语，深感欣慰，喜出望外。

在外面，王老师觉得摄像头四面八方地照着，却不以为意，时而诙谐一把，自嘲道，我牛山濯濯，不怕我把这么多摄像头比试得黯淡无光。

一天，上着课，叩门声笃笃响起。几个公干的人，故作轻描淡写地说，例行采访一下，你们一天补多久，收费多少，你们盼望期待怎样的度假模式……

两个孩子，小兵张嘎似的警觉，也学着他们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期盼的，就是眼前这样子的。

一个孩子，顺势泡一杯茶，说，天太热，喝杯水。另一个孩子意味深长地笑笑，什么也不说。公干的人也还通透，知道这是端茶送客，下了逐客令。

师生三人开怀大笑，房间的线系灯泡一阵阵花枝乱颤。

平日里，王老师看看书，喝喝茶，游游湖，练练书法，觉得这么多摄像头形同虚设，一只专注自由飞翔的鸟儿是不在乎这些的。

王老师补课，总是那么准时抵达，准时返回，附近戴手表的人都以他的来往校准时间。

家长说，孩子很满意，课堂里学不来的，你都教了，舍不得你走。

王老师说，学会打渔了，守着一条河，撒满一张网，鱼儿自是源源不断……

孩子说，多想你留下来，听你讲课，吹着清风似的，清清爽爽；看你毒日头烤着，风吹着雨淋着，给我们上课，心疼哩。

王老师说，来日方长，按我说的办，准错不了，孩子想了一会儿，轻轻点了点头。

突然，一个孩子央求说，老师，我给你打一通架子鼓吧。他不由分说就坐在家里的架子鼓前，一个人像一个队伍一样热血沸腾，全神贯注地敲起来，敲得万马奔腾，气壮山河。一个个鼓点砸下来，王老师荡魂摄魄。

王老师离开时，看见两个孩子眼里噙满泪花花。

小区门口那条宠物狗，一直在吗？

暑退九霄净，这季节，菊花吐艳，花团锦簇。人群集聚处，有人有意无意地说，老师暑假补课钻到钱眼里，开学了还不收心，不收手，乐淘淘补课，挣多少钱是多呀，这学生还不生生给耽误了。

王老师听得有些刺耳，他不辩论什么，依然我行我素，在学校与一些小区之间穿行。他昂首走着，看见鸟儿撞触一张网，风化了的网随风飘落，鸟儿自由自在地飞。

在家里，在路上，在学校，在小区，他见一只或一群鸟儿自由地飞来飞去，清风呼啸。有时，他看见有人手持弹弓，瞄准飞鸟……

王老师补课一事，外面吵得沸沸扬扬，他还蒙在鼓里没事姑娘似的。

王老师，一堂课，一杯茶，一卷书，日子过得行云流水，时而，一只竹笛在河边湖畔吹响。

有时，他看见河边梧桐树高高枝头上，有蝉鸣叫，没有一丝风，声音传播得很远。

王老师在校园，以仰视的目光看学生，看小鸟儿，看蓝天白云；看其他人等要么俯视，要么平视，人们都觉得他怪怪的。

有人走访他的学生，有人说，王老师总是腰板直直的，威风；听王老师讲课，辞采高妙，如沐清风，沉醉……

王老师小区补课，坐实了的事情。他对条例熟视无睹，肆无忌惮补课，不守分安常，是在自塑典型。鸟儿撞枪口，谁也救不得他。

屋外，黄花染秋风，竹篁影婆娑。屋里，柔和灯光，像母亲的手，像女教师的目光。

头发花白，皱纹千山万壑的老人，回溯着往事，喃喃自语，你儿时特调皮，逗得一个教室鸡飞狗跳的，你也脑瓜机灵，每一回都考得好。听着老人絮语，王老师心里清风明月，致有爽气。

老人是王老师的启蒙老师。老师见他的名字狗蛋儿不怎么雅致，遂改名王菊村。当时，菊花儿开得正盛，村里村外满是菊花花。王菊村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名字，一个出奇制胜的名字。王老师小时了了，不谙意蕴，只是感觉很好。自从唤作王菊村，他隐隐有了诗与远方……

王菊村村旁，有一条河，绿波东流。老师在码头送王菊村登上船，王菊村的前程从此焕然一新。

王菊村给老师的孙子补课，孙子饥饿地竭力吮吸着，不曾废止。老师说起往事，王菊村感觉老师也在给他补课。老师讲得真好，一下子就把王菊村带回儿时乡村读书的学堂，恍惚间听见她领读关关雎鸠……她的模样还是那么俊俏，就像芦苇荡里的翠苇红荷；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宛若黄鹂深树鸣。那时真好，只有萤火虫，只有星辉，只有月光，没有摄像头，没有俯仰低昂的目光，一律平等，万般红紫斗芳菲……

这个晚上，王菊村去补课，是手捧一束康乃馨去的。老师乐得眉开眼笑，直夸还是菊村心细，还记得老师生日。

王菊村说，老师生日快乐！老师乐得脸庞上花儿朵朵，清香幽幽。那时，老师忙得常常忘了家，狗蛋儿得知老师生日，苦于没礼物相送，就呼朋引伴，去河边采撷花儿，什么花儿都有，多是野菊花，结成花束……

老师说，今天你也生日吧，你是生在菊花盛开时节，才唤你王菊村的。

王菊村心里暖暖的，几十年过去了，老师还记得这等小事。

门外，响起敲门声。两个年轻人，郑重其事地捧来一块蛋糕，连同生日蜡烛。

一个年轻人，对老人表达敬意后，又毕恭毕敬地对着王菊村深深鞠了一躬，老师生日快乐！

王菊村，王菊村的老师，王菊村老师的孙子，一例惊诧莫名，说不出话来。只有灯光柔柔亮着，康乃馨散发清香。接着，一阵，一阵，一阵阵沉默。

小伙打破沉默，说话了，有些期期艾艾。另一个说，吃热柿子似的支吾不清，还是我来说。

接到举报，他们暗中跟踪好久了。受理此事的，一个是王菊村老师的学生，蛮懂事的。王菊村曾为全班学生举办生日烛光晚会，如今，学生偏偏回过头来查办老师，这情景委实尴尬窘迫，他心里迈不过这个坎儿，无奈求人替代行事。他清楚记得王菊村老师的生日。

那一个小伙儿，说话也清爽了。他说，小组长指示，今晚王菊村老师违规补课要拿现行，坐实了，严加处理，我们在门外竹丛里鬼鬼祟祟守了几天，结果是这么个样子。

王菊村的老师笑了，王菊村笑了，王菊村的学生同事也笑了。不太大的房间里，烛光柔和地照耀着，生日蛋糕上的祝福文字在烛光下幽幽闪光，那束康乃馨散发着幽幽清香。

电话响了，一个小伙子接通电话，喂，我们正参加生日晚宴，对，我们俩，王菊村老师，王菊村老师的老师坐在一起……那个接受补课的学生正为王菊村老师深情歌唱生日快乐歌呢，你听……

小组长听得云里雾里，过了一会儿，他理出头绪来。忽然，他声音有点哽咽，鼻子酸酸地说，这到底谁该补课呀。

王菊村走出老师家门时，月光正好，唯有清风闲，菊气入新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