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鸿
蛰居市区楼宇,时常忆起地图上标识“许洼”的村子,忆起村子东头的庭院,忆起我年逾八旬的母亲。
日子这条奔流不息的河,把每一家庭院都筑成渡口。这里人来人往,聚散依依。我依稀记事时,这个渡口凡计八人。
那年景,八口人家,一条护院的“小黑”,一口祈愿拱圈的肥猪,一群漫画竹叶的鸡雏,几只长大称美的山羊;另加架子车,自行车,拖车,犁,耙,纺车,缝纫机,收音机,织布机,一盘石磨,一口水缸,压水的井,还有一棵枣树……庭院局促得连影子也挤不下。
人,挣得温饱尚属不易,遑论家禽家畜。鸡饿乱飞,狗饥急跳,织布机还有一群农具等都饿得缩在那里:庭院褊狭。
庭院是表盘,太阳东升西落,为日针;月亮,朔而亏,望复盈,晦渐亏,为月针;年太绵长,历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等慢悠四季。年,空洞且不好识记,腊八喂枣树米饭,唱起“吃了腊八饭,就把年货办”的童谣,旧年将尽,新年开启,那枣树权暂作了年针。
日,月,红枣树,丈量时光的具象。拮据时日,庭院褊狭,一天给扯得四季那般漫长。
日子疯长,背起书包,飞跑学堂,我开始了小学时光。母亲无论如何不允许步她的后辙,再吃不识字的苦头。
八月,庭院枣儿红,我一日攀援能千回,只为那红红的枣子。树,高;叶,密;枣,稠;心,突突跳:四野虽奇妙诱人,也无暇枝柯间张望,只呼惋惜。落花生熟了,庭院褊狭,又恐家畜毁蹋,只得屋顶晾晒,小麻雀花喜鹊,啄不去几粒的。收花生,我最热衷的差事,一则延揽热爱劳动美誉,二则乘机大打一通牙祭。出人意表的是,即可趁机张望四野,东,西,南,北,视野原是这么令人惊骇的辽阔。此刻,不屑鸟瞰,地上的风物再熟稔不过了。驽钝尚无仰望意识,屋顶倾斜,脚趾须抓扣青瓦,再者,有那工夫,不如贪吃几粒花生,大快朵颐。
庭院,因承包了责任田,多了头耕牛,黄牛哞哞,堪比天籁,顿觉庭院不再褊狭。庭院旧模样,因可东西南北遥望,意快心惬:挣脱大地笼括,腾跃屋顶至高处竟得如此感怀。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枣子青如翡翠渐变霞锦照灼,光阴绿波依旧东流。
察我读书还算上心,父亲去公社开会,买回一本字典。课余,翻看字典,比偷贪花生还美味,乡村女教师发音也动听,黄莺打啼儿似的。她教会我们拼音,识字自然容易快速多了。东西曰“广”,南北为“袤”,“广袤”这个心爱的词语,早已与我相契神交。文字有这么多讲究,还这么魅性迷人。庭院顿觉不再褊狭,度形以施宜,称之为“庭院广袤”。庭院广袤,此言得之。
土地的庄稼,学堂的学业,哺育我羽翼渐丰。从庭院出发,借那辆黑丑“飞鸽”自行车,飞到勒马红旗中学,又飞到郭村高中,再飞到商丘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欲脱产求学苦于分身乏术,凭一腔执念,大鹏一日同风起,自学自考河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
长沟流月去无声。哥结婚另处。两妹带着寒伧的嫁妆,也出嫁了。我蛰居市区,开启所谓传道授业解惑生涯,寒暑易节,周而复始。想必,少了孩子们的争吵打闹,庭院清静许多,还好有狗吠深巷,鸡鸣枣树,肥猪拱圈;收音机接通大千世界,电视机展播壮丽山河,有声有色,庭院虽清静而不至冷清。
太阳拨日针,月亮运月针,红枣树撼年针,日子给忙手忙脚划拨走掉,拦也拦它不住,天若有情,天亦老。爷爷,奶奶,父亲,相继辞世,永不能与其相见。
往昔褊狭的庭院,广袤的庭院,显得冷清空旷。母亲日渐憔悴,偌大个庭院,母亲只身一人,拖着孤单清瘦的影子,徘徊,复盘桓。她的孩子虽则也去看她,毕竟陪伴的时光太过短暂:孩子已在别处构筑庭院,在自家渡口行色匆忙,聚散依偎。
母亲叮嘱,你们弟兄姊妹好好过日子,不陪我,我才放心。
母亲想只有形,有影,远远不够,还要焕发精神,她深知自己落魄着,气馁着,子女高低也放心不下的。
日子逾红火,越有盼头。就母亲来说,家境毕竟富庶多了,二亩地靠机械耕种,几只羊饲养,鸡鸭鹅喂着,日子过得滋润满当,尤其令母亲大喜过望的是,每月竟能到手一笔高龄补贴,每月不落,汩汩潺潺,就像安在厨屋的自来水。一生打遍饥荒,过惯了口袋扁瘪的日子,如今有了以自己名字开具的账户,有了自己的银行卡,卡上有用也用不完的钱,母亲说,破天荒遇上这日子,好上天了。
母亲几乎不去谁家住着,尽管一遍遍邀约她。有时推不脱,她住上一两天便执意回去,她说我见你家日子不碍的,放心。我家里住着,遂心,称意。别挂牵,我好胳膊好腿,能顾着。一大家子八口人吃饭我都应承了,打点一个人,不费事。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大地上的事情按节气这一自然法典行事,任凭谁怎么也把拧霸权不得,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有忙碌,也有休闲。
日头暖和,她去村前坑塘旁的体育广场,长椅上晒晒太阳,听人家话话桑麻,看坑塘里翠苇红荷,锦鳞游泳,见碧波乘风鼓皱,自己那颗心随风飘扬,起伏翩跹。母亲说,健身器材上,活动手脚,灵便自如,又找回先时感觉,母亲年轻时是把纺花织布好手。过去,一家冷暖就是母亲借纺车织布机保障的。
气象万千,冷暖无虞,乡邻趣话,戏台上吹吹风,器材上活络活络筋骨,随性而往,任意而归,其乐也融融。
或望日,或朔日,回许洼村那个庭院,陪伴母亲住上一宿。月朗星稀,村落庭院,月华如水,水如天,几家灯火星散亮着,村里人行止自如;月黑风高,天上星汉灿烂,地上村落庭院,黝黝黑着,每一庭院照例燃起一盏灯。母亲说,天上有星,地上有灯,亮堂着呢。想起一次外出培训,傍晚时,登山顶俯视山脚下,人家灯火闪烁,花骨朵朵般争奇斗艳。天上星汉澎湃,地上灯海闪耀,原来,天上人间是如此相宣成趣!
三光日月星,三才天地人。天大,地大,人亦大。三才之中,人方是根本。人不甘被动,领上天垂训,能动地把苍茫大地扮得灯火通明,阵势气魄不输星汉半分。苍穹星汉与大地灯海之间,人自觉能动地生活着,不接受定义摆布。
承着月色,陪母亲门前水泥路走走,如砥庭院走走,然后走回屋里。夜里,困意全无,母亲率性聊天说话,无非是别心念她,她一切都好。她说,进了城,守住村里本分,地上长庄稼一样,不误节气。还说,你们分家另处,住上楼房,别傲横。另大意是说,你憨憨的,小心憋变盆景,不是了自己。母亲的话,像儿时摇篮曲,听着听着,我进入了梦乡。梦里,我隐约看见庭院这架天梯,母亲缓缓登上,沉静不语,谛听星月夜话;再庭院伫立片刻,看看邻家灯火可亲;复回归屋里,好似深度思索,大开笑颜。繁光远缀天,一方普通的庭院,被母亲踏成错综见意、曲折生姿的天梯:她走在高天,走在人间,走在大地上。
空旷的庭院,被孤单年迈的母亲,走成了有高度又有厚度的天梯,由二维蝶变三维。
在学校,采诗夜诵,视野渐次开阔,依然只是广袤。忆及母亲的天梯,恍然大悟,学不可以已,不可裹足不前。
教书生涯,确乎十分艰难。生性愚钝,只得沉潜读好多书,不闲一日,唯恐搁浅追不上时代浪潮。头发斑白,不仅是光景催的,也是粉笔屑染的:讲课紧要处,每每激动,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不禁猛拍黑板,粉笔屑雪花般簌簌落下,拂了一头还满,学生大笑,看看你又是白头翁了。
母亲说她一切都好,我这次回家,真的信了。
我暗地里观察,母亲在织布机旁,红石磨边,老缝纫机一侧,盛针线的箩筐前,都会站上一时片刻,像是与老物件对话,喃喃叙事,吟咏心自愉。
庭前八月梨枣熟,母亲唤我们回家吃红枣子了,儿孙大啖,枣树之下,母亲会心解颐。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八月削枣,十月获稻。闻说,这枣树是奶奶命爷爷栽种的。婆娑一树万株红,将灰暗庭院点缀得通红明亮;枣子成熟,可充饥果腹,熬过凶年,几近秋来枣粮丰;枣子谐音寓意多多,每一个都是美好的祈愿:即便寻常日子,也庭院人家皆陶醉呢。
母亲总是嘱咐别老想着回来看她,免得误了功课。电话那端,母亲总是兴致沛然,又那般决绝,威严不得冲撞违犯。
庭院里,村道与庭院之间那块闲地上,母亲因依时节,种几株丝瓜南瓜冬瓜,丢几粒苞谷花生小麦大豆,畦上海青,架西红柿……别说,还真生得旺相,有模有样。母亲年岁的确大了,没力气再大事稼穑,这或许是她亲近大地痴爱庄稼的别样方式。
院落倾圮,并不干枯,而是深婉不迫,涵蕴着郁勃生机。
母亲睡眠少了,可是菜蔬庄稼上花朵香气悠悠,清醒着反而是难得的享受。屋里粮囤里的麦子,香气阵阵,振叶寻根,想象小麦播种,分蘖,拔节,抽穗,小麦覆垄黄,布谷鸟鸣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确乎一帧帧美好的动态图景,慢慢安然入梦。
似二月春风的燕子做巢老屋梁间,飞来飞去,带回些许春消息。
有忙碌劳作,方得休闲回忆可言。想起隆冬在爷爷的社屋烤火消遣,见得黄牛反刍,一脸恬静,一脸幸福,原来它不仅仅在消化草料,还在咀嚼往事,翻阅回忆录呢。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人已在地平面上把人间温煦灯火建设得可堪媲美天上的迢迢星汉。
城里,一座座高楼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峥嵘而巍峨。夜间,一幢幢楼宇一扇扇窗灯火闪烁,极目远眺,像是一幅幅悬挂的星汉。这星汉不是落自九天,而是由大地上生长出来的,就像大地生长出庄稼一样。众多星汉挺膺大地上,“立,从大,在一之上。”“大,人也;一,地也。”危楼高可百尺,手可任摘星辰。
庭院本非深深深几许。外面世界一屏屏流光溢彩的星汉,架接过来,作了庭院高高的围墙,庭院一时豹变寥廓,彻地通天。
庭院寥廓,接通憧憬不胜寒的高处路径,天堑变通途。庭院人家的孩子多不甘蜗居在家,执一竿长篙,往更远更高处漫溯: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
静下来,举目四望,四海之内,竖立的银汉迢迢复重重,不可胜数。银汉庄稼般拔节抽穗,驰竞举高,这是机会,更是挑战,人世间,没有谁甘心自己的银汉黯淡无光,更没有谁打算放弃培植灿烂银汉。
一座座高楼并非空想白起的,那楼宇灯火通明,是奋斗劳作流淌的汗水奠基铸成的,是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者建就的;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者建设的;是赫赫而无名,为国深潜者建构的……
茫茫戈壁,浩渺海洋,发射工位星罗棋布,卫星扶摇直上,曳着耀眼的尾巴飞赴苍穹,好一条别样升空的银河!
大地上,每一个村庄都是一条地上星汉,每一个庭院都是一个星座,而每一个人都是熠熠生辉的星辰。
在当下,再用“年”“月”“日”来记时,显然不合时宜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以争分夺秒,拿时不我待,拿“分”“秒”字眼尚难以图物写貌。
庭院里,飞来一队鸽子,栖鸡旧埘再不离去。鸽子时而咕咕觅食,时而播撒着鸽哨展翅自由飞翔,引得和平冲上碧霄。
时的,人生世间,本应诗意盎然,本应胸次洒落,本应坦荡从容。庭院里持守的母亲,一手种庄稼,期冀五谷丰登,一手在孩子心域上点播希望的种子,愿景蔚然深秀。大地上众多的庭院,都蕴藏着这枚生生不息的密钥。
长虹卧波,未霁何虹?那生成彩虹的氤氲水汽就渊源人家庭院那奔腾不息的时光之河。
每一个形而下的普通庭院,天容地载,都是托举形而上顶层设计的渊薮,都是以母亲的名义,以工匠精神,尽心尽力呵护“金色种子中国梦”的孵化基地。根盛而颖峻。
律转鸿钧。
三月一号,周末。我网约新能源滴滴,从城区的楼宇,回到老家庭院看望母亲。是日,适逢农历二月二。乡间有谚:二月二的仓,自己围。见母亲正忙着打理灶间草木灰,她乐呵呵的,说,二月二,教小孩儿围仓哩。我想起小时候,大人教围仓,一个圆心,以草木灰画十二圈大小不一的圆,圆心挖坑,丢稻麦粟黍菽掩上,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看得津津有味。转又想起年年除夕,母亲以红枣守岁,寄寓“春来早”……仰视高天,抽身远翥;俯视厚地,旷怀惬心;凝目近在咫尺的母亲,感慨良多,心潮难伏。
这方庭院,这个渡口,纵使乱云飞渡,母亲穷其一生毅然决然地守望着,在一辈子没有走出的庭院,跋涉属于她的万里长征,踏平坎坷终成大道。从未有直遂而能佳者。母亲于庭院,从褊狭出发,经广袤,历寥廓,终得吐气扬眉的坦荡从容。
是的,每一个庭院,都有日月光临。白昼太阳聚焦,夜间月亮分散,庭院经由一个中央处理器,一切人或物与大自然同频律动,有条不紊,生生不息!
庭院坦荡!
此时,庭院里,正咕咕觅食的鸽群,突然扑扑愣愣,振翅碧空,播撒串串和平的鸽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