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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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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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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东联河的笑涡

东联河的水是活的。像一匹没织完的银绸,从广洋湖深处漫过来,绕过东溪村的芦苇荡,在凤英家门前打了个柔缓的弯。岸边的荷花刚谢了头茬,青嫩的莲蓬垂在水面上,被晨露压得微微摇晃,倒映在水里的影子跟着打颤,倒像是谁在水底藏了串绿珠子。

凤英蹲在青石板上捶衣裳时,总能瞅见水底的自己。粗布褂子被河水浸得发深,鬓角的碎发沾着水汽,手里的棒槌抡得高高的,“砰砰”砸在皂角泡透的衣物上,惊得水鸟扑棱棱从芦苇丛里飞出来。栓柱总说她捶衣裳的力道能打地基,凤英就回嘴:“不使劲搓,你那身汗味能飘到河对岸去。”

河对岸确实有他们的地。去年从芦苇荡里开出来的三亩水田,种着晚稻。农忙时栓柱划着小船“鸭溜子”载她过去,小小的“鸭溜子”在水面上晃,凤英总攥着船帮不敢动,栓柱的桨叶却像长了眼睛,贴着水面飞,溅起的水花刚好打湿她的布鞋尖。“怕啥?”他笑得露出白牙,“我这船技,能载着你顺河漂到高邮湖去。”凤英就红着脸捶他胳膊,“鸭溜子”跟着晃得更厉害,惊起的鱼群在船尾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

寻常日子是浸在水汽里的。天刚亮,栓柱就挑着水桶去河边,凤英在灶屋烧火,烟囱里冒出的烟混着水汽,在晨雾里散成淡青色。等栓柱担着两桶清水回来,锅里的粥刚好咕嘟冒泡,就着腌菜吃三碗,再划着“鸭溜子”去对岸侍弄庄稼。日头爬到竹梢时,凤英准会站在门口喊:“栓柱,饭好咧…”声音顺着河风飘过去,像根细绳子,轻轻一牵,对岸田埂上就会冒出个灰扑扑的身影。

可这绳子也有绷断的时候。入秋那天,栓柱从镇上捎回个新镰刀,刃口亮得晃眼。凤英拿起看时,发现木柄上有道裂子,当即沉了脸:“花这冤枉钱干啥?家里的镰刀还能用。”栓柱满不在乎地擦着刀刃:“新的快,割稻子省劲。”凤英把镰刀往桌上一撂:“省劲?我看你是手痒!”

话赶话就呛了起来。其实也不是啥大事,不过是凤英觉得他花钱没算计,栓柱嫌她管得宽。可谁也不肯先低头,饭桌上只剩碗筷碰撞的声响,夜里分睡在床的两头,中间像隔着条看不见的河。

第二天一早,栓柱没等风英烧好早饭就划着“鸭溜子”走了。凤英趴在窗台上瞅,见他蹲在对岸田埂上,手里捏着根草,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哪像干活的样子。她心里堵得慌,往灶膛里添柴时,火星子溅出来烫了手,疼得她往灶门口啐了口:“活该饿肚子。”

可日头爬到头顶时,她还是蒸了栓柱爱吃的糯米团子,就着咸菜烧了锅杂鱼。锅盖掀开时,白汽裹着香味往门外飘,凤英盯着桌上的碗筷发愣-往常这时候,栓柱早该踩着水响回来了。

日头偏西时,鱼锅子的油星子都凝住了。凤英捏着围裙角在门口转了三圈,对岸的田埂上,那个灰扑扑的身影还蹲在那儿,像块长在土里的石头。风掠过高粱地,“沙沙”地响,倒像是谁在催她。她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像是攒了很大的劲,猛地扯开嗓子:“栓柱,饭好咧…”

声音刚落,对岸的“石头”腾地站起来了。凤英赶紧转身往屋里走,耳朵却支棱着,听见“鸭溜子”划水的声音由远及近,“哗啦”穿过水面,惊得芦花簌簌往下掉。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凤英正背对着门口盛饭。栓柱带着一身河风走进来,鞋底沾着的泥点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把黑豆。“哟,今天做了杂鱼?”他凑到桌边吸鼻子,“闻着就鲜,是给我解馋的吧?”

凤英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没回头:“谁给你做的?我自己吃。”话虽硬,手里却往碗里多盛了块鱼腹肉。

“那我蹭点行不?”栓柱凑到她身后,声音里带着笑,“你看我在对岸晒了大半天,肚子早空了。再说了,这鱼没我帮忙捞,你哪来的食材?”

凤英猛地转身,手里的勺子差点戳到他脸上:“你还有理了?要不是你买那破镰刀...”话说到一半卡住了,看见栓柱手里攥着个东西-是用芦苇杆编的小篮子,精巧得能装下两颗鸡蛋,篮沿还缀着朵干荷花。

“昨儿吵架时,见你盯着河边的芦花看。”栓柱把小篮子往她手里塞,“瞎编的,你看能不能装针线。”

凤英捏着芦苇篮子,指尖被糙硬的杆儿磨得发痒。抬头时撞见栓柱眼里的笑,像东联河的水波,晃得她心里发暖。刚要说话,却见他手忙脚乱地往后躲:“哎哎,别动手,我这还等着吃鱼呢。”

灶屋里的烟还没散尽,混着鱼香飘出门外。东联河的水依旧缓缓流着,载着芦花,载着炊烟,载着河两岸的絮语,往远处去了。对岸的晚稻在风里点头,像是在笑这对拌嘴又和好的夫妻-他们的日子,就像这河水,看着平平静静,底下却藏着化不开的甜。

傍晚收碗时,凤英把芦苇篮子挂在灶墙上,刚好能装下剪刀和顶针。栓柱蹲在门口补渔网,听见她在屋里哼起了小调,调子像东联河的水,柔得能漫过心尖。他偷偷抬眼,看见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手里的针线穿来穿去,倒像是在缝补日子里那些细碎的暖。

夜色漫上来时,河对岸的萤火虫亮了。凤英站在门口喊栓柱进屋,声音被晚风送出去很远,惊起几只夜鸟。栓柱应着“来了”,收拾渔网的手却慢了些-他想,这日子真好,有河,有田,有个会跟他吵架、也会喊他回家吃饭的人。

东联河的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像一条永远不会断的线,一头拴着灶屋里的烟火,一头拴着田埂上的脚印,把两个平凡的人,牢牢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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