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夏雨落满荷叶塘
日头把晒谷场晒得冒白烟时,学兵正蹲在塘埂上数三爷的荷叶。翡翠似的叶子铺了半塘,边缘卷着被晒出的焦边,像奶奶纳鞋底时拽紧的棉线。他数到第三十七片时,后颈突然被一只糙手拍了下,惊得差点栽进塘里。
“小兔崽子,数啥呢?”三爷的烟杆在塘埂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干裂的土上,“这荷叶要能数出金元宝,我早把塘底翻过来了。”
学兵揉着脖子往天上瞅,日头白得晃眼,云片子像被晒化的棉絮,懒洋洋地挂着。荷塘东边的玉米地蔫头耷脑,叶片卷成了细筒,去年三爷在塘边种的几棵垂柳,枝条都垂到了地上,叶子被晒得打了卷,像害了病的蚂蚱。
“三爷,啥时候下雨啊?”学兵扯着三爷的粗布褂子,褂子后襟沾着圈汗碱,“我妈说,再不下雨,我家的红薯要长成石头蛋了。”
三爷眯着眼往西北瞅,那边的云像是被墨染过,正慢悠悠地往这边爬。他吧嗒抽了口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着:“快了,你听——”
学兵竖起耳朵,只有蝉在柳树上扯着嗓子叫,“知了知了”的声浪裹着热气滚过来,把空气烫得发黏。他正想追问,三爷突然直起腰,烟杆往塘埂上一戳:“来了!
西北边的黑云像是被谁赶着似的,转眼间就压到了头顶。风突然变了向,卷着晒谷场的麦糠往人脸上扑,柳树枝猛地扬起,像被人拽着头发往上扯。三爷拽着学兵往塘边的草棚跑,刚迈进去,第一滴雨就砸在了荷叶上,“啪”的一声,像谁甩了记响鞭。
雨来得比学兵脱鞋还快。起初是零星的点子,砸在草棚的茅草顶上,簌簌地响。转眼间,乌云里像是炸开了堤坝,雨珠密得连成了白帘子,从天上直挺挺地砸下来。荷叶被砸得剧烈摇晃,滚圆的雨珠在叶面上打了几个旋,“咚”地跳进塘里,溅起的水花惊得塘里的鲫鱼乱跳,银亮的鳞片在雨幕里一闪一闪。
“好雨!好雨!”三斧站在门口,咧着缺牙的嘴笑,烟杆早揣回了兜里,双手在衣襟上擦着。远处的玉米地像是突然活了过来,被雨打得“哗哗”响,叶片舒展开来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竟比蝉鸣还清亮。
学兵扒着门框往外瞅,看见他娘举着笸箩从屋里跑出来,笸箩里晒着的绿豆被雨打得蹦跳,像撒了一地的绿珠子。二婶家的柱子雨披,疯了似的往晒谷场跑,他家的麦子还摊在场上,金黄的麦粒被雨水冲得顺着场边的水沟往低处淌,像条闪光的小河。
“妈!妈!我去帮柱子哥!”学兵挣开三爷的手就要往外冲,被三爷一把薅了回来。
“急啥?”三爷指着塘里,“你看那荷叶。”
雨还在下,荷叶却像是换了副模样。刚才还卷着的焦边舒展开来,碧绿地透着亮,像是被谁抹了层油。雨水顺着叶筋往下淌,在叶心聚成小小的水洼,风一吹,水洼晃悠着,突然“哗啦”一声翻倒在塘里,惊起一圈圈涟漪。有朵刚打苞的荷花,被雨打得直晃,却硬是把花瓣撑开了道缝,嫩粉的颜色从缝里钻出来,像小姑娘抿着的红嘴唇。
“这荷叶啊,就等这场雨呢。”三爷的声音混着雨声,变得潮乎乎的,“去年这时候,雨来得晚,荷叶塘里的藕都瘦得像手指,今年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学兵没心思听这些,他看见柱子正蹲在水沟边,用手往筐里捧被冲下来的麦粒,麦粒上沾着泥,却还是金黄金黄的。他又瞥见村东头的土路上,秀莲挎着个篮子往这边跑,篮子上盖着块蓝布,被雨打得湿透,贴在篮子上。秀莲是柱子的媳妇,刚过门半年,辫子上总系着红头绳,这会儿红头绳被雨水泡得褪了色,贴在脸颊上。
“柱子!麦粒别捡了!”秀莲跑到晒谷场边,篮子往地上一放,掀开蓝布,里面是两个粗瓷碗,碗里的麦面饼还冒着热气,“先吃点垫垫,等雨停了再想办法。”
柱子抬头时,雨珠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滴在满是泥的手背上。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没事,这点麦粒算啥?你看那玉米地,喝饱了雨,秋上能多打两筐呢。”
秀莲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麦面饼往他手里塞,手指碰到一起时,两人都愣了下,又赶紧分开。学兵在门口里看得清楚,秀莲转身时,耳尖红得像塘边刚熟的野草莓。
雨下到日头偏西时,突然就停了。乌云像是被谁扯走的幕布,猛地拉开道缝,金灿灿的阳光从缝里挤出来,斜斜地照在荷叶塘上。塘里的水涨高了半尺,荷叶上的水珠被阳光一照,亮得像撒了满塘的碎银子。三爷踩着泥水往塘里走,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干瘦的小腿,上面沾着的泥点被阳光晒得发亮。他伸手托起一片荷叶,叶心还盛着水,倒映着天上的云彩,像块嵌在绿盘子里的水晶。
“学兵,过来!”三爷朝站在门口学兵喊,“看看这藕带冒头没。”
学兵蹦跳着跑过去,刚靠近塘边,就看见水里有东西在动。青灰色的身子,滑溜溜的,尾巴一甩就没了影。“是泥鳅!”他惊叫着要往水里扑,被三爷拽住后领。
“急啥?”三爷从腰间解下小竹篓,“等会儿水沉淀沉淀,我带你摸鱼。”
西边的天上挂起道彩虹,一头搭在村西的老槐树上,另一头像是扎进了荷叶塘里。秀莲挎着空篮子往回走,路过塘埂时,停住脚看彩虹。柱子跟在她身后,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面饼,饼上沾着的芝兵麻被雨水泡得发胀。
“那彩虹,像不像你过门时盖头的花边?”柱子的声音比蚊子还轻,却被风送进了秀莲耳朵里。
秀莲的肩膀颤了颤,没回头,脚步却慢了下来:“你就会说些没正经的。”话虽这么说,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红头绳在晚霞里晃出点细碎的光。
三爷的竹篓很快就有了动静。学兵蹲在塘边,看着三爷的手在水里轻轻一抄,就捞出条巴掌长的鲫鱼,银亮的鱼鳞在夕阳下闪着光。他也学着三爷的样子伸手去摸,却被泥鳅滑了手,溅了满脸泥水,惹得三爷在旁边哈哈大笑,烟杆都笑得直抖。
暮色漫上来时,蛙鸣突然就炸了锅。先是一只青蛙“呱”地叫了声,像是发令枪,紧接着,满塘满坡的青蛙都叫了起来,“呱呱”声浪一层叠一层,把整个村子都裹了进去。蝉也不甘示弱,在柳树上扯着嗓子唱,与蛙鸣混在一起,倒像是谁在塘边搭了戏台,正唱着热闹的大戏。
学兵拎着半篓鱼虾往家走,三爷跟在后面,烟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一明一灭。路过晒谷场时,看见柱子正和几个后生翻晒被雨淋湿的麦粒,木锨扬起的麦粒在夕阳余晖里划出金闪闪的弧线,落在铺好的苇席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秀莲蹲在席子边,用笤帚把麦粒扫成小堆,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三爷,今晚去我家喝两盅?”柱子直起腰喊,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往下淌,“我妈煮了南瓜粥,就着新腌的芥菜。”
三爷摆摆手:“不了,我得守着这塘。今晚准得有黄鳝出来透气,我得把笼子下好。”他指了指塘边的芦苇丛,那里藏着十几个竹编的黄鳝笼,笼口插着半截蚯蚓,是早上就备好的。
学兵的妈妈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喊他,声音被蛙鸣裹着,飘过来时软乎乎的。他拎着鱼篓往家跑,路过二奶奶家的门口时,看见屋檐下挂着的干辣椒被雨水洗得通红,像一串串小灯笼。二奶奶正坐在门槛上,给怀里的小孙子扇蒲扇,蒲扇上画着的胖娃娃,被雨水打湿了半边脸。
“学兵,来吃块瓜!”二奶奶朝他喊,手里举着半块切开的羊角蜜,瓜瓤绿得透亮,籽儿黑得像撒了把芝麻。
学兵咽了口唾沫,摇摇头:“我妈叫我回家吃饭呢!”话没说完,脚步却慢了下来。二奶奶笑着把瓜塞进他手里,瓜皮上还沾着水珠,凉丝丝的,蹭在胳膊上很舒服。
晚饭时,学兵家的饭桌上摆着清蒸鲫鱼,鱼身上撒着葱花,爸正喝着白酒,脸膛被酒气熏得通红:“这场雨下得好,秋上稻谷准能丰收。”妈没说话,往学兵碗里夹了块鱼腹,刺少肉嫩,带着荷叶塘的清甜味。
夜色渐浓时,学兵又溜到了荷叶塘。三爷的马灯挂在草棚的柱子上,昏黄的光透过雨雾,在水面上荡出圈圈光晕。塘里的荷花不知何时全开了,粉白的花瓣在夜里透着朦胧的光,香气顺着风飘过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好闻得让人想睡觉。
“来了?”三爷正往芦苇丛里放黄鳝笼,手里的绳子在黑暗里划出细影,“过来帮我扶着灯。”
学兵举着马灯,看见水里的月亮碎成了一片,被蛙鸣震得轻轻摇晃。远处的玉米地里,有萤火虫飞出来,一闪一闪的,像是谁撒了把星星在草叶上。突然,塘边的草丛里“扑棱”响了声,一只白鹭惊飞起来,翅膀扫过荷叶,带起的水珠落在水面上,溅起细小的涟漪。
“三爷,你说这雨咋来得这么急?”学兵把灯举得更高些,照亮三爷鬓角的白霜。
三爷把最后一个笼子放进水里,直起腰捶了捶后背:“夏雨就像咱庄稼人,直来直去的。憋着股劲,要么不来,来了就痛痛快快给土地浇个透。”他往草棚走,马灯的光在他脚下晃,“你柱子哥他爹,年轻时跟人去河上撑船,遇着过更大的夏雨,浪头比船桅还高,他硬是把船撑回了码头……”
三爷的故事在蛙鸣里慢慢铺展开,像荷叶塘里的涟漪。学兵靠在门框上,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羊角蜜,甜味顺着喉咙往肚里钻。他看见秀莲家的窗户亮着灯,灯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两个依偎的影子,像是并蒂而生的荷花。
后半夜,学兵感觉凉,被冷醒了。三爷靠着草堆打盹,烟杆斜插在腰间,马灯的光暗了些,却刚好照亮塘里的荷叶。雨珠还挂在叶尖上,没等滴落,就被早起的蜻蜓衔住了。蜻蜓是红颜色的,停在叶尖上,翅膀上的纹路被灯光照得清清楚楚,像谁用细针绣上去的。
远处的鸡叫了头遍,学兵揉着眼睛往家走。路过晒谷场时,看见柱子和秀莲已经在翻晒麦粒了。两人并肩站着,木锨扬起又落下,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晨曦从东边漫过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沾满露水的麦粒上,像幅浸了水的水墨画。
塘里的荷花在晨光里舒展着花瓣,三爷的黄鳝笼被拉出水面时,笼底沉着两条金黄的黄鳝,在晨光里扭着身子,像两段活过来的金条。学兵突然想起三爷傍晚说的话,这荷叶塘,这夏雨,原是和村里的人一样,憋着股劲,要把日子过成饱满的麦粒,甜透的瓜瓤,还有那朵在雨里也不肯低头的荷花。
日头又慢慢爬高了,晒得荷叶上的露水渐渐蒸发,变成细小的水汽,混着荷香往天上飘。学兵知道,过不了多久,这水汽又会变成云,变成雨,落满荷叶塘,落满村里的每一寸土地,落进庄稼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