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大花瓷缸里,两株多年的忘忧草,静静伫立着。花枝托着漏斗形状的花瓣,悬于一丛宽厚叶片之上。叶片有点萎靡,似乎早已瘫软无力,斜斜地躺倒在深褐色的花泥以及盆沿之外。
阿福卧床第五年了,最初妻子小萱还能勉强照应他,可是近两年,小萱着实力不从心了。尤其是今年,小萱得了轻微帕金森,走路都摇摇晃晃起来。社区邻里知道他们的境况,在小区领导的安排下,经常有人过来帮忙。但是小萱两个人都是善良感恩的人,他们觉得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要别人麻烦。
记得一次,她端着盛中药的碗,走三步便退回两步,好不容易晃到阿福床前,却又因左脚挪动太慢,右脚迈得太快,整个人连带着药碗一同摔倒在厅堂的地上。阿福艰难地抬起头,心痛地嘴里哼唧着,口水也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老太太满心自责,忍不住狠锤自己的腿。但这又怎能怪她呢?毕竟她已八十四岁高龄了。
老两口育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得国,在文革时期,因父母的政治问题,一时想不开选择跳楼。虽保住了性命,却就此瘫痪在床,这一瘫便是四十年。六年前,突发脑出血,终究没能抢救过来。
对于这个大儿子,老两口心中始终怀着深深的愧疚。记得那是文革的第四个年头,即1970年,年仅二十岁的大儿子得国,在那残酷的政治氛围下,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写。书不能读了,女朋友也分了手,一切都朝着社会的反面发展。看着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被拉去批斗,去扫厕所……得国深感羞辱,一时想不开,便做出了极端的选择。
从那时起,老两口便一边工作,一边艰难地照顾着这个残废的儿子,其中的痛苦,常人难以想象。
得国本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从小到大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在文革前一年,他还考上了市级的高级重点中学。正当他满怀憧憬,准备为学业奋力拼搏之时,无情的政治风波如同一道黑色的巨浪,将他的一切美好都打得粉碎。2012年冬天,得国走完了他那悲怆的一生。当看到殡仪馆的车缓缓开走的那一刻,老两口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嚎啕大哭起来。
二儿子得军生于1952年,相较之下,他的命运顺遂许多。阿福与小萱在特殊时期交代问题时态度诚恳,况且解放前也并无确凿证据表明他们站在人民的对立面,相反,他们还曾为一位地下工作人员提供过帮助。
1972年冬,组织考虑到阿福一家四年来所蒙受的冤屈,特批20岁的得军入伍。
得军身材高大健硕,他没有辜负父母与组织的期望,在女友小娟满含热切与期许的目光中,毅然踏上了军旅之路。
小娟来自单亲家庭,父亲早逝,母亲精神状态欠佳,好在病情时好时坏。这些年与得军家毗邻而居,多亏了得军一家帮衬。随着年岁渐长,情窦初开的她,渐渐倾心于高大帅气的得军。在得军的殷切关爱中,两人心中萌生出最为纯真稚嫩的爱情火花,这份美好,是属于这对少男少女的独家秘密。然而,文革进入第四个年头,阿福家遭受冲击,可善良的小娟并未因此与他们划清界限。她心里清楚,得军一家是好人。
得军入伍的前一夜,他与小娟在月光下的爱国公园,背对背席地而坐。一旁的忘忧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在为这对恋人的深情默默祝福。他们坚守着这份纯洁的爱情,得军立下誓言,一定要在部队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而后归来迎娶小娟。小娟感动得热泪盈眶,两人相拥而吻,并许下十年之约。
然而事情总是安排的和行使的有所偏差。正当得军每月一封信的热语感染着小娟少女的心扉的时候,1979 年的 2 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得军此时已经升任副排长,他爱国的情怀化作一纸宣誓书寄到了小娟的手中。
亲爱的小娟,当你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征程。我亲爱的恋人,我的理想是在你的期盼和支持下实现的。在我们想相约之期即将到来的时候,国家有难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相信我亲爱的人,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没有国哪来的家?既然天降大任于我们这一代军人,我就当勇于面对,也相信你的支持会更大些。亲爱的小娟,在我凯旋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们走向婚礼的时候,我亲爱的恋人,让你受苦了。最后我想补白一句,帮我多多孝敬老人。当然我还想说一句,不想说但又不得不说的一句话,万一…万一…万一我光荣了,请你——我的最亲爱的人,原谅我。
小娟那一刻撕心裂肺,也就是以后的几年里,她一边照顾着三个老人,一边时常南望祈盼。
当 82 年的抚恤金和光荣匾送到家里的时候,小娟痛不欲生,失魂了几年。自那以后,小娟一直单身,任由三个老人怎么劝?96 年,她的母亲去世,小娟便更加的勤奋工作,为得国的托付而坚强地生活着。
2015 年,一直心情不宁的小娟得到了肝癌的晚期。那一年,她谁都没有说,只是私费去了一趟云南麻栗坡,回来的时候头发都花白了。那年冬,她就死了。那年她六十岁。
三儿子得平出生于1954年,文革结束后,他毅然放弃学业,投身商海,选择从事服装生意。凭借着灵活的头脑和巧妙的经营手段,他的事业很快便风生水起,一度成为苏北地区赫赫有名的“服装大王”,还先后荣获市县的劳动模范称号。正当众人都为得平的成功欣喜不已时,2008年,一场席卷亚洲的金融危机如狂风骤雨般袭来,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这场危机瞬间将他的事业拖入泥潭。彼时,得平服装厂的生意陷入了极度混乱的境地,而偏偏在他50岁生日那天,又遭遇了沉重一击——他的妻子柳梅与公司财务阿炮竟卷走公司的钱财,逃之夭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服装厂在当年年底便宣告倒闭,得平不仅亏损了数千万,还因此背负上了巨额债务。父母虽身为退休教师,心疼儿子,却也无能为力。
得平怨恨上天不公,怨恨父母无能,更仇恨自己的老婆。那一年,他便去了浙江,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还有一个小女儿,名字叫得芳,1958 年生的,下学后,一直在得平公司做财经。但得芳性格外向,脾气乖张。08年三哥遇事倒闭后,她就去了广州发展。
本来 88年在父母强力干涉下,把她嫁给了工人出生的小何的时候,就十分的不乐意。后来在三哥等家人说服下,便妥协了。可是随着眼光拓展,生意浪潮中的得芳越发嫌弃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记得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她遇上了做生意的同学家豪。90 年就离婚了,那年年底就搬到了家豪的住宅里。
这样又过了三年五个月,她便又与家豪分开了。原来她这次嫁给了一个香港老男人,这个是与家豪做生意的香港老板,有趣的是香港老板比阿福还大两岁,这让阿福和小萱颜面全无,大骂得芳不要脸面,这辈子就当没有生这个女儿。
得芳毫不在意,本来从小到大在这个家庭就没有什么温暖,从父母得到的都是压榨和屈辱。三哥借给的50 万,是她同意嫁给小何的交换条件,不还一则没有能力,二则也是对他帮助父母干涉自己婚姻的惩罚。
95年得芳南下广州,几次婚姻挫折,让她心肠发硬。记得18 年 2 月,香港老板得了脑出血死亡后,德芳便没有了依靠。为了归还大量的网贷和高利贷,想到了唯一的自救办法,下了几次狠心,于是秋天回了一趟老家,把计划好的事情办完后,便再次回到广州。也就是在那年中秋,她周旋了父母,竟然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得芳这一行为是压倒老两口生命的最后稻草。
至此,得芳便消失了。
阿福目光茫然地看着小萱,小萱将一切都缓缓说与阿福听。两人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他们心里清楚,再过两个月,这住了多年的老房子就要交付他人了,而这一切,皆是拜女儿得芳所赐。小萱看着躺在身边的阿福,倾诉了整整三个昼夜。阿福虽无法言语,却用眼神坚定地支持着小萱的观点。二人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近七十年的岁月,回首这一生,他们觉得上天似乎并未薄待他们,只是人生诸多事,未能好好谋划。儿女双全,却落得这般境地,还有什么话好说呢?想起已逝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他们的泪水早已流干。提及小儿子和小女儿,心中纵有万般无奈,却也恨不起来。如今,两人都已垂垂老矣,相互照顾对他们而言,也成了一种奢侈。
小萱将自己计划好的人生最后安排,慢慢地说给阿福听。阿福虽不能动,但是头脑还是清醒的,他艰难地挣扎着,紧紧拉住小萱伸过来的手,点头赞成小萱的计划。
那天,小萱给那盆忘忧草浇了最后一次水,可怜的忘忧草,只有根部残存绿意了。
随后她走进厨房,精心做了一顿最为可口的饭菜。
吃过饭后,他们便准备出门了。小萱自己涂好口红,抹上了头油,还穿上崭新的紫红色羽绒服;又细心地给阿福理发剃须,擦了身子,还打上了摩丝,并穿上了那套过年才能穿的黑色毛料大衣。
在那个阴霾笼罩下的残雾迷离的早晨,小萱推着轮椅上的阿福,缓缓来到镇北的离江边。
他们在江边诉谈着彼此的一生。阿福脸上带着坚毅的笑容,眼神迎合着小萱。小萱则用煦暖且充满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这个一辈子都未曾打骂过自己,始终无微不至照顾自己的男人。寒风吹拂,并没有影响到心如止水的老人,他们在江边静静坐了一整天。江水不断拍打石岸,那阵阵浪涛声,仿佛在为他们的一生做着最后的旁白。他们的脸上,有着对往昔生活的满足,尽管历经无尽的风雨,但是总有那些温暖的回忆让他们觉得此生无憾。
第二天清晨,找了一夜的小区领导和邻居们,和警察一起出现在离江边,当大家把这对白头老人的遗体打捞上岸的时候,这对老夫妻还紧紧拥抱着,邻居们都痛苦起来,唯有阿福和小萱水渍下的苍老面容上,还隐隐泛着笑容。
2025年10月29日,修于广东吉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