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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必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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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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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馄饨

  城边有一片塔松林,终年绿得深沉,即便到了深冬,也总透着蓬勃的生命力,让人望之便觉心头敞亮。

  我喜欢来这儿晨练,这片林子仿佛是时光里的常客,始终不变;而我,却在岁月流转中换了衣妆,改了容颜。

  那年我三十,离婚三年了,心里总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说不出的郁闷。从塔松林往回走的路口,有家早餐店,因附近租房的人多,生意格外红火。我也是偶然心情起伏,一年前第一次走进了那家店,后来渐渐成了熟客,日子久了,倒也生出几分亲切。

  南国本就没有分明的春秋,这是我来惠城生活八年后才慢慢悟透的。在这儿待得久了,熟悉了当地的风物人情,日子也就渐渐适应了,仿佛自己也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还是馄饨吗?”老板娘笑意盈盈地望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熟稔的灵动,那目光像是在无声确认。时光悄悄酿出的这份微妙情愫,藏在眉眼流转间,耐人寻味。

  我轻轻点了点头,脸颊微微发烫,竟有些羞涩地不敢直视她,心里却又忍不住想再多看一眼。直到接过她递来的碗筷时,才发觉她今天格外亮眼——上身紫红半袖套装,下身是黑白碎花的半长裙,纵然套着白色套袖、系着围裙,也掩不住那份俏气。淡粉匀过的瓜子脸上,鲜红的唇瓣与乌黑的眉黛相映,格外惹人注目。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手,那般滑嫩柔软,带着温温的暖意。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忙站起身,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的紧张,只觉得心跳如鼓。

  老板娘脸颊泛起浅浅红晕,却笑着摆摆手,语气轻快:“没事的。刚放了枸杞叶,汤很鲜,快趁热吃吧。”

  她转身走开时,一缕清甜的桂花香悠悠飘来,像一阵微醺的风,让我愣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家早餐店没有店名,这让有些路痴的我总觉得有些可惜。曾几次想跟同事提起这个地方,却怎么也说不清楚具体位置。后来和这里渐渐熟络了,反倒庆幸没跟他们提过——幸好没让那群爱喝酒的家伙找到这儿,扰了我这份独有的清静。

  每天早上六点,店里便热闹起来。

  各色早起的人像是约好了似的,陆陆续续地来:有背着书包的学生,有和我一样晨练完的人,尤其显眼的是一群路过的司机,还有满脸沧桑、衣上沾着泥垢的泥水工人。他们有的独自坐着,有的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总之人流不断,透着一股鲜活的烟火气。

  店里的吃食定价很公道,一碗十块钱。品类不算多,有面条、粉丝、饺子、馄饨。听着老板娘清脆的招呼声,我细细打量起这个铺子:铺面很普通,四处都是干净的白色——白墙、白桌子、白凳子,摆着八张能对面坐人的小方桌,看着清爽利落。

  门口支着一个不锈钢推车当锅灶,分上下三层。下层约一米半高,并排摆着烧煤气的不锈钢圆柱锅,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沸着,不断冒出热腾腾的白气。看得多了便知道,一锅是用来下面条、煮饺子的,专门备着捞网;一锅用来保温,里面是烫熟的肉片和猪杂;还有一锅盛着煮好的热汤,随时备用。

  隔层虽只有一尺来高,却码得整整齐齐:深棕带紫的生菜叶边缘蜷着小锯齿,浅绿的嫩叶透着水光;深褐近黑的上海青梗子敦实,叶片却绿得发亮;半白半红的娃娃菜裹得紧紧的,像颗圆滚滚的玉球;最惹眼的是那堆枸杞叶,翠得层层叠叠,带着露水的潮气,凑近能闻到清清爽爽的草木香。

  这一年来,隔层上的菜换过时令,却总少不了这几样。或许喜欢的是这份“不变”吧——就像窗外的塔松林,四季常青,风吹过的时候,叶尖翻动的弧度都像是刻在时光里的样子。菜的颜色、铺子的烟火气,还有每次来都能撞见的熟悉身影,这些不变的细节,悄悄攒成了让人踏实的味道,比什么都让人记挂呢。

  那天来得格外早,铺子刚掀开卷帘门,晨光斜斜地切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长条的亮斑。店里空落落的,只有她在灶台后忙碌的身影,铁锅摩擦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我刚在老位置坐下,她忽然停了手里搅着面浆的竹筷,转过身静静地望着我。

  晨光落在她耳尖,泛出层薄薄的红,我握着勺子的手不知怎的慢了下来,空气里飘着煤炉烧出的暖乎乎的热气,混着隐约的肉香,竟比初夏的日头还要烫人。

  没等我开口,她忽然红着脸站起身,从保温桶里舀了两片精肉——是那种带着薄筋、炖得酥烂的肥嫩块头,又捡了两段粉肠,粉白的肠衣裹着紧实的肉粒,油光锃亮的。她抓了把枸杞叶丢进滚水里焯了焯,捞起来码进一个白瓷碗里——那碗我认得,不是给客人用的不锈钢大碗,是她自己吃饭用的,边缘有道细细的青花纹,平时总倒扣在灶台边。

  碗递过来时带着微温,枸杞叶的清香混着肉香漫上来。我指尖碰到碗沿的瞬间,忽然想起前几次来,她总在我快吃完时,悄悄往我碗里多添半勺汤,那时只当是客气,此刻看着碗沿那道熟悉的青花,心跳忽然撞得厉害。

 她没说话,转身快步回了灶台后,竹筷搅面浆的声音又响起来,只是节奏乱了半拍。我低头喝了口汤,热流从喉咙暖到胃里,忽然觉得,这碗里盛着的,好像不止是肉和菜。

“你是哪里人呢?”她先开了口。

 “我是苏州的,在这儿待了八年了。”

  老板娘笑了一下,抬手轻轻掠了掠额前垂落的刘海,露出那张白净俊美的瓜子脸,晨光落在她脸上,像蒙了层细纱。

 “你……你真漂亮。”我忽然冒出一句,话一出口就觉唐突,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热意一路蔓延到脖子根。

  “老啦,今年十月就四十整了。”她倒没显得意外,只是脸颊泛起淡淡的绯红,眼尾弯出点羞涩的笑意。

“你也很帅呀!每天都来晨跑吗?家人也在这边?”一连串的发问像颗小石子,轻轻打破了刚才的局促。

  我“嗯”了一声,又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却莫名觉得亲近了许多。

  等店里又静下来些,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很久的问题。

“你这儿……没有招牌吗?”

 她脸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些,像是不太想提,可看我满眼期待,方才的高兴劲儿一下子沉了下去,换上一种说不清的严肃,甚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悲伤。她看了我一眼,随即转头望向门外,嘴角轻轻抽动了几下,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转回来,抬手像是要抹额头,手却中途滑落,没碰到眼睛,那模样竟透着几分惹人怜的怅然。

  我顿时语塞,心里暗暗懊恼:又问错话了。

  在我不知所措时,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笑容,只是那笑意没抵达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勉强。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转身望向别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刚出口就被路过汽车的喇叭声盖了过去。

  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墙角垃圾桶旁,斜斜靠着一块镶着铁皮的招牌,红字被菜叶和污水浸得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张✘傅✘✘店”几个残缺的字。

  原来那就是招牌。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长发在脑后束成简单的发髻,步履从容,带着生活打磨出的沉静。我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刚才的尴尬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说不清的怅然,像远处柏油马路上被车轮扬起的尘土,在心里慢慢落定。

  眼前的馄饨仍冒着暖乎乎的热气,汤里飘着枸杞叶的清香,八颗饱满的馄饨在乳白的汤里轻轻晃荡,油花浮在表面,映着晨光闪着细碎的光。第一勺汤入口,鲜暖瞬间漫过喉咙,混着菜叶的清爽,熨帖得人心头发软。

  不知怎的,这口熟悉的味道里,竟慢慢浮出一张脸——是她递碗时指尖的温度,是她低头盛汤时鬓角垂落的碎发,是她笑起来眼角那点藏不住的柔,也是偶尔蹙眉时掠过的轻愁。

  后来的日子,晨跑的路线总会绕到店门口,说是晨练,倒不如说,是为这碗馄饨而来。每天坐在老位置,看她在灶台前忙碌,听她和熟客笑着搭话,汤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也模糊了日子,却把这份念想熬得越来越浓,成了戒不掉的习惯。

  暑假的晨光刚漫过早餐店的窗棂,竹编的门帘就被往来的人掀得哗啦作响。店里新添的身影总在灶台与餐桌间轻快穿梭——那是老板娘的女儿,十八九岁的模样,眉眼间依稀有老板娘年轻时的清丽,身形修长如竹,乌黑的头发松松绾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倒给闷热的暑气添了几分爽利的凉意。

  她很快就记住了我这个总点馄饨的客人,更记住了碗里必加的那把枸杞叶。这天她端来馄饨,将一双带着消毒柜余温的红漆木筷搁在瓷碟上,目光落在我鼻梁的眼镜上,脆生生地问:“您是老师吗?”

  我抬眼时,正撞进她亮晶晶的眸子,那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子,干净得晃眼。指尖在温热的碗沿顿了顿,我忍不住笑了:“你看我像吗?”

  “当然像呀!”她歪了歪头,马尾辫随着动作轻晃,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您说话慢慢的,戴眼镜的样子文质彬彬”

  她说话时总带着股雀跃的劲儿,像夏日骤雨敲在荷叶上,噼里啪啦全是鲜活的声气。我望着她额角沁出的细汗,忽然想起多年前讲台下那些仰起的面孔,喉间动了动,最终只是夹起一片枸杞叶。

  我被女孩这般坦率质朴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我笑着回应:“应该是吧,以前是,现在不是啦。”话音刚落,就见女孩撅起嘴唇,斜睨了我一眼,随即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转身跑开了。

  低头一看,馄饨碗里竟多了两大段粉肠——那可是我的最爱。他们家的粉肠做得极讲究,七分熟的肉香恰到好处:下锅早了,肉质会老,失了粉嫩鲜滑;下晚了,又带着生涩的腥气。如今这粉肠在汤里浸得刚刚好,混着枸杞的清香,格外诱人。

  我右手执筷,左手握勺,先舀了一勺汤。胡椒的温辣瞬间唤醒味蕾,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肠胃,那股清新糯香仿佛一下子点亮了一整天的希望。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来店里。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有意无意地拾掇自己。其实我底子不算差呀,三十岁,中等个头,五官还算清秀精神。梳着分头,只是黑框眼镜添了点书呆子气——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喜好读书是我的习惯,现在虽然不做老师改做生意了,这份文雅的气质总该保留着。

  古人说“三十而立”,立家、立业。我对着手机摄像头拨了拨头发,赫然发现鬓角多了两根白发。想起那段失败的婚姻,心情瞬间像坠入了漆黑的深谷,刚才的暖意也消散了大半。

  六点出门时,脚步竟有些急躁又格外准时,说不清要去做什么,倒像是赴一场心照不宣的约。

  女孩前几日说,她妈妈总骂她,叫我别老盯着她看——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心里,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接起。低头喝了口汤,舌尖忽然泛起酸意,才发现枸杞叶似乎生涩了些,再一看,竟把醋当成酱油倒了进去。我向来爱喝原汤原味的,怎么会拿错呢?

  被热汤的雾气糊了的眼镜片后,隐约瞥见老板娘投来的目光,冷峻得让我不敢抬头,只能低着头慢慢吃。慌乱间,竟伸手拿过蒜蓉辣酱——那用蒜和青红椒剁成的调味品,辛辣得醒目。舀了半勺搅进汤里,抿了一口,顿时剧烈咳嗽起来,像犯了肺痨似的,一声接一声,引得邻桌都侧目看来。

  正狼狈地用餐巾擦眼泪时,一杯热茶递到面前。抬头见是老板娘,她一脸不屑:“不能吃辣就别逞强,搞得一身汗。”我慌忙点头,接过茶杯,是清甜的茉莉花茶,温温的暖意漫过喉咙。她的脚步声走远后,心里竟莫名热了起来。

  第二日没去晨练,

  第三日第四日也照旧。浑浑噩噩过了七八天,猛然想起后天就是她返校的日子,那一夜,我彻底失眠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极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缠得人辗转难眠。

  明天早上,还去晨练吗?我……

                2025年12月1日写于广东吉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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