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小区东南角的有棵桑树,在这初夏季节里,桑树上的果实桑椹熟了。紫黑乌亮的果实扑簌簌坠在青砖铺的景观路上,汁液在车顶凝成斑驳的泪痕。我仰头望着那些垂向人间的枝枝桠桠,枝桠上悬着好多好多乌黑晶亮的桑椹,勾起了我曾经年少贪吃的嘴;也恍若看见四十年前的老桑树正从时光深处缓缓倾倒,将满树的紫星星倾倒成记忆的河流:老家里那棵老桑树、儿时的伙伴和风风火火年轻的母亲都亲切的向我靠近......
桑椹乃是书面语,老家土话叫桑毛果子,总在油菜角子初黄时,似乎闻见菜籽油漂香了,桑毛果子已经褪去了青色的毛毛,变得乌黑晶莹剔透,像是一个曾经的黄毛丫头,变成了端庄大气的熟透了的少女。那颗老桑树粗壮高大,村里上了年纪老人说,和他小时候看见的桑树是一样的。老树皮皴裂的如老祖父的手掌,一块一块皴裂的树皮,曾经也是光滑、柔嫩。因为时间,属于它的光鲜不在了,留下的都是时间的伤痕。树犹如此,人又何以堪?
家乡的老桑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晴日一片浓荫,雨日犹如巨大的雨伞,老桑树总是深情呵护着人们,生怕人们被日晒雨淋。桑树根基四周是片沙地,那时像我一样年少的孩子在老桑树下嬉戏、追逐、玩耍。跌倒了,软软的沙地里,没感觉到疼,而是细细的沙子摩挲皮肤时的舒爽。更令人高兴地是,一个半大啦的孩子,他是孩子王,被我们的崇拜下,爬上桑树,下面的孩子递给一根竹竿,于是孩子王肆意地敲打桑树,桑毛果子像冰雹样落下,同时青绿桑树叶争先恐后地飘落,真有点像秋风扫落叶的架势。沙地上的孩子可乐坏了,也忙坏了,都在抢拾着桑毛果子,抢到一个吃一个,好多的落在地上,沾上了沙子,小伙伴们才不管脏还是不脏,用手掐掉沾上沙子那点,然后直接放进嘴里,嚼一嚼甘甜无比,又有沙沙的感觉。那些抢拾到多的孩子,就放在口袋里,准备带回家孝敬长辈。那季节,孩子大都穿了一裤衩和汗衫。小伙伴们身上要么没有口袋,要么只有一个浅浅的口袋,装不了那么多桑毛果子,索性就用汗衫抱起桑毛果子。当小伙伴们抱起这些战利品孝敬长辈时,换来的不是夸奖,而是一顿顿暴揍。小伙伴回家时,眼角、脸、嘴角、手脚都是乌黑乌黑的,尤其是衣服被桑椹汁染成一片又一片紫色的云彩。那些白色的衣服,洗过来之后,也就成了灰色,这真是天然好染料。当桑椹汁水染透了汗湿的衣襟,荡漾开成一片片紫云,母亲举着竹条追打来时,我就是不明白,我给你好吃的,你还打我。气的我总能把桑椹塞满两腮,任甜涩在齿间爆裂成银河。当竹枝条落在我胳膊上时,让我感受到既有桑椹的酸甜,还有胳膊上的酸疼酸麻。那是真真切切的童年的味道!也是童年时妈妈的味道!那是人生值得永远铭记的快乐的味道。
老桑树坚强的枝干在好多调皮孩子攀爬下,以及在岁月的洗涤下。却弯成一把温厚的摇椅,托着村里的孩子在五月的暖洋洋风里晃荡。感受着那时最惬意的生活。蝉蜕挂在叶隙间,像晶莹的琥珀,那叶片间漏下的光斑游弋在掌心,仿佛能捧住整个童年的重量。
竹条落下时其实并不疼。母亲扬起的弧线总在最后一刻化作柳絮,她眼角的细纹会跟着手腕颤动,像被风吹皱的春水。那些洗不净的紫痕后来成了棉布上褪色的印章,年复年地拓印着暮色里炊烟的袅袅。
而今,我已在离家乡很远的一个小城安家落户,好多年了。直到某个斜日西下,静谧的黄昏,我站在青石砖铺成景观路上,仰望着那棵依着围墙,枝桠斜铺下来的桑树,肉眼瞧的见,桑椹已经熟透了,晶亮晶亮的,像个小小的小精灵。发出诱人的光。我踮起脚,拽起一根树桠,掐下一颗桑毛果子,迫不及待地含在嘴里,抿着嘴慢慢地咀嚼,润润的,甘甜甘甜的,确有旧时的味道。我在想着要不再摘下几个,给家人尝尝。一颗从高处落下的桑椹砸到我的外套上。我猛的一惊:坏了,衣服弄脏了,母亲手里竹条高高举起......我呆愣了好一会儿,泪眼婆娑:母亲不在了,已经离开快三年了。
此刻踮脚拽住低垂的枝条,指尖传来的震颤与旧日并无二致。乌晶似的果实仍裹着糖霜,只是树影里再无人嗔怪贪吃的孩童。青石砖路上蜿蜒的紫痕像封存往事的信笺,被行者的步履踩成模糊的墨迹。我突然明白,有些甘甜注定要伴着疼痛生长——就像母亲当年的竹条,抽碎的是童稚的无忧,却让思念在伤痕里扎根抽芽。
暮色漫过楼群时,晚风将几颗桑椹吹落肩头。我不再擦拭衣襟的紫渍,任凭它们渗入棉麻经纬,如同放任记忆在血脉里静静游走。路上有年轻的父母牵着嬉笑的孩童着走过、走远,笑声飘荡在小区的周围直至消失;我也曾经有过如此温暖,就像当年的母亲牵着我幼小的手,行走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我的口袋里正揣着整个温热的初夏时节。
树影婆娑中,灯光摇曳着,远去的竹条的脆响忽然变得柔软;原来时光从未真正流逝,它只是将往事酿成琥珀,每当桑椹坠落时,便有无数个春天在齿间复活,更在心间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