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俪兰生在空气潮湿且多低山竹树的南国滨海,自出生起就将一缕鱼虾蟹贝气息吸入脏腑。据母亲说,她还没多大就懂得吃海鲜,碰的第一口就是藤壶,等不及母亲为她嚼碎捣烂就伸手要抓。
藤壶的形貌并不招小孩喜欢。疙疙瘩瘩的褐绿外壳,一张尖嘴不住翕动,密密麻麻凑在礁石上,让人看了就头皮发麻。食客称它为来自地狱的美食,长得倒像是外星生物。比起藤壶,俪兰家里还是吃海蛎更多。新鲜海蛎最适合煮汤,放豆腐芹菜,切点香菇,简单调味即可,舀起来嫩呼呼颤悠悠的一勺,勾芡与否都好。或是做海蛎煎,地瓜粉、葱段、蛋液搅和调味,厚厚实实裹住满满的蛎子,俪兰喜欢蘸甜辣酱吃,不过外头店里不新鲜的海蛎做出来的发腥,还有面糊没调好,切下去稀哩豁落的,那么她就不吃了。而更贵的藤壶,父母说有钱也不应该乱花,因此只有应季才盼得到那么几口,像是某种荒唐的奖赏。
“那时候啊,我刚把藤壶敲开剥好,你胖胖的小手就伸过来抓走了,那时候是不是小小的也不懂什么鲜味?但是你也没吐掉,我还担心你吃了不消化呢。”母亲笑眯眯向俪兰比划着,此时她头发乌油面容年轻,“这东西确实鲜,赛过一口一个小螃蟹。”
家里在俪兰记事起就做上海货生意,已不是起早贪黑亲自赶海的渔民,也没什么机会亲自去挖藤壶。俪兰只在年节回渔村老家,父亲很重视祠堂和祭祀。小时候看到母亲拿着线香拜娘娘,口中念念有词:“我不要红花,要白花还家。”荸荠、香菇、青枣、猪肉……盛在红红的塑料碗里。母亲说白花是男孩,红花是女孩。
其实县城里就没有千奇百怪的条条框框了,男女间倒也不是像文学影视作品中那样令人发指的云泥之别。父母想男孩也未想得发疯,给她起的名字也不存什么招弟弟的心思,单和水仙花一个意思。非要说起来,她有个男性长辈还叫“加俤”呢,贫穷狭隘时没有哪个人真正过的是好日子。
俪兰是有两个弟弟,家辉与家炜,可她自小也没缺过什么,使唤着伺候全家更是无稽之谈,甚至房子和现金未来也有她的一份——份额差不多就别太过计较了,这种事挑破端上桌大谈特谈终归尴尬。偶尔让一让弟弟,做些“女孩子该有的”温柔勤快模样,也不会使俪兰掉块肉。她曾以为这些是她需要忍受的终点,没有什么顺理成章的理由让她逃离什么,反抗什么,她不会生发一种独属于女子的英雄主义。
偶尔也会发生不开心的事吧,譬如家辉来抢她的藤壶,她不依,端着碗躲开,家辉摔到地上,藤壶壳和碗碎了满地,哇哇大哭声惊动父母,父亲抬手一巴掌向她挥去:“让他吃点怎么了?”于是俪兰从此不再吃藤壶了。
有人竟敢这样对她。
2.
俪兰稍大一些,上了小学,读舒婷的诗。“闽南小女子多名水仙,喊声水仙仔吃饭啰——一应整条街。”简直胡闹,她暗暗地笑,名字都起一样的还怎么叫人?那起这名字来做什么?和数学里的西格玛一样意义众多,但西格玛又不用被喊回家吃饭。话又说回来,反正俪兰没有见过现在还有哪个亲戚同学名叫水仙。唉,美丽的谎话,其实用脚想都能知道此言不实,却不知道要骗得哪些北地的文艺青年春心萌动,然后上大学才发觉,其实各地女生甚至各地学生都没两样。
上学时俪兰没能写得一手好字,这是她很长时间都为之感到遗憾甚至耻辱的事。倒也不能说不整齐美观,但要称得上“好字”可还差得远,就像大部分同学对数学无计可施那样,俪兰在书法上可能也没有太高的天赋。她曾愤愤地想,总有一天她会练得一手好字的,到时候旧时手迹早已无影无踪,她离完美无缺又进一步。
俪兰没有料到,多年后她依然会在卧室瞥见它们——倘若轻舟已过万重山所言不虚,没有人愿意扒拉着落灰发黄的纸页去看。睡眠不足时记的笔记、写的作业、考的试卷,字迹是难看之极的,湿黑的粗糙的扭曲的,密密麻麻令人头痛乃至油然而生作呕之心的,使俪兰无端想起一种名为“藤壶”的生物。姑且称这些笔迹为“试卷藤壶”吧,毕竟写在试卷上的最慎重又最惶恐。纸是它们依附生长的海礁,逐字敲开得到分数这种与鲜甜肉质异曲同工的奖赏。可就是这样一种恶心到可怖的存在,是她所经历痛苦与所获得肯定的证言,作为孩子恐怕是永远无法在情感和心理上向父母讨公道的,但连证据都丢掉,那岂不是相当于丢掉一部分自己吗?
俪兰也喜欢做梦。她总梦见自己是藤壶,一下长成树,又变成千万只鸟,鱼一样游在天空。变成山鬼,变成神女,变成绝地天通前的一颗星。年岁渐长,曾经写出藤壶般字迹的俪兰,不再具有“变”的能力了,她总自嘲地想,自身也是一位庸俗的小镇做题家,一只平平无奇待人取食的藤壶,自以为灰暗的外壳下藏着令人惊艳的魂灵,只是生长在封闭衰败又对女性颇有偏见的山城,且用摄食器官不管不顾地啮住了高考这一逃往湖蓝城市的救命稻草。
说着“男孩子后劲大”,实际也没给女孩子宽待。父母的脸皮又厚又薄,厚得能向亲朋好友吹嘘女儿如何聪明懂事优秀乖巧,薄得在她偶尔一次没考好——甚至也不算没考好,只是所有人都因为卷子难度大而掉了分数——就要饱吃一顿毛竹鞭。
老师一说要向谁学习做什么题,他们唯命是从;老师又说父母不要因为成绩把孩子绷得太紧,要好好沟通,他们装聋作哑。翻她的日记,禁止她出门找朋友玩,弟弟惹了祸就向她大发雷霆,俪兰能听到的永远只有“再顶嘴就从我们的房子里滚出去”。过后也会补偿些漂亮裙子和零食玩具之类,像是余怒未消且不情不愿的和解,或者什么没有。俪兰不答应和解,她不穿裙子,不吃零食,不玩玩具,又招来一句“矫情”;她不写日记,不出门找朋友玩,不分辨是弟弟错还是她错,父母不在乎。
可是没有人有资格这样对她。
3.
藤壶的梦是贪婪侥幸地流动着的、蓝色的,而爱是鲜美且忧伤的红色;它不会去提前想,自己粘附的鲸城是喧嚣还是沉默,用思想咀嚼灵魂后吐出的浮沫又能否在氧海中找回。俪兰想去远远的城市上大学了,最好还是在南方,最好依然有海,有江也不错。
俪兰上高中了,她一度以为人生是像树的,把根扎在藤壶礁似的书本试卷中汲取养料,向上生长就好,不用去多心考虑太多方向。而很多年后俪兰才惊觉,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终结一切春天的夏日。彼时世界婆娑如树,万物多情,地域多有的暴雨像江天的脉搏,淋出以为能藉此掩饰哭泣一辈子的潮湿。生命的枝头尚未挂果,拼命整理的每个知识点都像是树叶,一片叶便能成为一颗悬空的心脏。教学环境和地方风气使然,即使高三那时也不算拼了性命去读书,会和朋友嬉闹谈天,看书写文,“试卷藤壶”被掏走分数的肉后,其间也偶尔夹杂她们的闲聊和创作,大多是铅笔写就,因为害怕老师突然要求上交检查订正情况,擦不掉实在让人着急。
有一次就真的被发现了,所幸那是傍晚跑操结束后的自习。意料之中地,老师没有生气,而是和颜悦色问她,上面语焉不详写的花和树是什么意思,她只看懂俪兰提到舒婷的《致橡树》。
“倒不是说写得不好,只是比起舒婷我更喜欢叶嘉莹啦。木棉花固然很好,但人强要给凌霄花加一个不好的品质再用它去烘托,多少就有点穿凿附会吧。”
带有铅笔笔迹的灰白试卷纸,印着上周末刚写过的作文题材料:“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是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
“有这些思考是很好的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嘛。”老师笑着点头,从提包里拿出些糖果塞给她,俪兰只拿了两颗,说一颗给同桌,剩下的带回去会被发现,想明天再来取,“都上高中了,家里人还管你吃糖吗?偶尔吃些也没关系的。”
俪兰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高三给了绝大多数人下马威。她越急,正确答案和分数就约躲着她走,就像撬藤壶太心焦力大,只会弄得壳和肉碎成一滩。结果是被班主任叫去谈了很久的话,自然中午不能回家,因此又让母亲在电话里责备一通,央求许久她才许诺不告诉父亲。俪兰在食堂吃了碗也许放了三次盐的牛肉面,肠胃就叽里咕噜发表重要意见。胃固然是情绪器官,可是俪兰又想起来,学校水管这几天有点问题,甚至吃坏了英语老师的肚子。
可她顾不得这些了,她总得休息一下。昨天数学作业布置得又多又刁钻,整个世界最容易受损的就是睡眠时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话用来形容上下眼皮再恰当不过。
俪兰趴在桌面上,做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梦。梦中她仰面平躺在退潮的蛎壳滩上,潮声模糊却规律,苍白的、半透明的神女纷纷近前,伸出冷如溪流的手臂拥抱她,落下一个个祝福之吻,发出声声轻而幽秘的喟叹。希腊神话中命运的丝线在她们指间飘荡轮转,编织成一棵高大美丽的银白色树。雾气清冷冷湿漉漉地漫过俪兰和树的躯壳,宛如季风吹拂过海洋,而树似乎因此突然鲜活起来了,枝枝叶叶抖擞着,焕发出生命的浓绿繁郁,根系或细或粗,无一例外深深扎进蛎壳滩,俪兰看到它们的终点是一枚藤壶的壳,大张着雀儿嘴似的摄食口。
恍惚间俪兰又想起那首写水仙花的诗——她的根须当然浸过传说了,不是洛神的河,不是湘妃的泪,而是大陆鼠蹊处萦绕香火和季风水汽的海,是一条短小而奔腾精悍的、以蛇为名的江。无论俪兰,还是其他年轻姑娘或不年轻的阿姊,谁人一开始能想着去做濡湿男人的软柔女子?岭海相会、山山而川的土地,阳光雨水孕育出过度丰沛的竹林茶山,以及脊梁高入天宫又低进田土的女儿。然后啊……
然后叮铃铃声猝不及防击中耳膜,上课铃响得仿若一根能致人破伤风的铁刺,戳碎了俪兰的神女和水仙花。高三学生早已习惯迅速从梦境里抽离,书本试卷被压得四仰八叉,桌面和抽屉都兵荒马乱,所幸她还是急急忙忙找到英语词典临时抱佛脚了。
“不开窗户又闷,开了又被太阳晒死,学校说要连着三天温度超过三十五度才让开空调,到时候人早中暑了,孩子饿扁了才知道来喂奶。”同桌羽枝气鼓鼓地趴在台式小风扇前,拨开碎发免得卷进扇叶又是一通麻烦,她把风扇放在两人中间——原来梦里神女的吻就是这些风啊,“咦,怎么……哎,不怕不怕啊,就一次失手,卷子不适合手感也有可能嘛。这就叫去办公室喝茶真是吓死人了,好可怜,我抱抱你。放学我回家拿绿豆糕来,晚自习下课一起吃点?你爸妈也真是的,驴也不敢逼得这么紧,不过你之前不是说快高考了他们不敢发脾气吗?不担心啦。”
是的,即使是吻也不带任何旖旎与罗曼蒂克意涵,她们都是不敢且不懂恋爱的老实姑娘。所谓“早恋”被描绘为讳莫如深的禁果,穷凶极恶的洪水猛兽。
被一场场考试炙烤的日子里,总是吹了这样清爽的风的,心里淌出多少泪水也是会被安慰的话吻掉的;然而那终究是被炙烤的日子啊,在抽象又具体的高热下,风是紊乱颤抖的、无关任何爱的吻,而吻是永远送不出的、枯萎的风。
步步高、优化设计、天利、听课手册、题帮……很多呀。被冠以“大本”“红皮”等尊称的厚重复习合订本已然边角卷翘发黄、书脊破裂,不慎浸了花露水或泡了菜汤的地理便携手册尚带余味,大考前几日新做的卷子格格不入地平整叠成白霜霜一沓。月考清空教室时俪兰把它们带回家,在它们环绕下,又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梦:
她是饲养藤壶的巫女,身躯柔长伸展若一棵树,不开花也不接果子,每一只藤壶都是她发育不良的姐妹。父母是蛰居深海的鬼神,不允许她去呼吸陆地的空气,不让她看没有海面过滤的太阳。掏掉所有血肉的藤壶礁,要被同样掏以血肉的父母勒令丢掉了;藤壶礁上长出的树,他们还想掐住脖颈处的运输系统,说:你变漂亮吧,你去参加其他树的联谊吧,你找一棵男孩子树吧。试卷藤壶的梦是贪婪侥幸的呀,他们的爱是鲜美且忧伤的、令人窒息的红色溺流。溺流中的试卷藤壶,捧出一棵父母眼中还不会开花的树;但树从暗沉的溺流中来,于海底未见过鳍尾灵动的游鱼,因此树想先看一看,飞鸟的羽翼是何等自由。
4.
那个创造出无数试卷藤壶的女孩,终于要至少有一棵她曾梦寐以求的树了。对树有所不满时,她也尝试过向所有的庙宇祷告,然而回应她的神灵只有昔日的自己。即使患上偏头痛和失眠,仍然要在礁石中埋下那么多生造的藤壶,很难的,还要考虑里面是否有象征分数的肉呢。因而会痛会哭会挣扎,俪兰的魂灵从藤壶礁里扒出那些怪异的生命,梦中的海水冷冰冰,精神的手指血淋淋。书本字纸是旧物也是礁石,字迹答案是藤壶也是养料,树是实际存在于窗外的、枝繁叶茂具体的生命,又是抽象蔓延的深绿,它们分不清天空和海或飞鸟和鱼,它们只是学校里的无光之灯。
高考期间惯例在下雨,湿湿滑滑的台阶,好像比藤壶礁还难踩稳。全世界似乎都在祝福学生们,她深吸几口气,要一步一步地走上去——也真的一步一步走上去了,排名分数出来让人艳羡得很,像狠狠出了一口恶气那般。
“再考成这样就不要读了”“早点打工嫁人给家里减轻负担”“女孩子就是没有后劲”,语言总在噩梦深处具象化成团团杂乱强韧的水藻,拖着俪兰沉向黑洞洞的深渊似的恐惧,溺水者自然拼命挣扎,幸好现实中不是无济于事。她自然知道父亲倒也不至于这么狠心,况且他要面子的,早早潦草出嫁太跌股,也太划不来。
她不是抗拒婚恋本身,爱情关系和生命的延续固然需要付出一定代价,可是它们的本质既不是灾难——也不是俪兰的至高使命。她只是太害怕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力。羽枝家里头有人劝她读完高中就行,被她恶狠狠骂了“林北送你去夹塞”,方言里夹是吃,塞是五谷轮回的产物。俪兰真怕羽枝的家长和亲戚是一挑的人,所幸她父母佯装骂她没礼貌,背后又把那亲戚狠狠啐了一通,可后怕的阴霾却也是实打实的。
好高中人才济济,没有多少人恭贺她迈过人生大坎,回想起毕业典礼,过后只有树叶沙沙声为俪兰和同学们送行。她抬头看树,树也低头看她,投下无光之灯所能给出的明亮。那时俪兰没有再回头,只是抿着嘴一级级下楼梯,想起来多少有点遗憾。以后无论有多少次不见天日的加冕,她都要记得离死去那样近的深绿,离蒸发那样近的、向上生长的灯。
要是一切都停在这时候就好了呀——那时不可能的。俪兰要报志愿了。“我们降档学校冲一下好专业怎么样?”“我们报公费师范生好不好?”每一句话都让俪兰一惊又一哽。她担不住太多风险,却又受不了钉死的路,她就是这样一只什么都顾忌还既要又要的可怜藤壶,此时拿自己的壳抵御一切不合的意见。当然,父母也不是什么咄咄逼人的家长,俪兰态度强硬绝不退让,最后他们还是骂着“死诸娘囝木头脑筋”顺了她的意思。
但过程却少不了鸡飞狗跳,父亲一扬手臂俪兰就尖声哭喊,母亲一边捶打父亲让他避开冷静下,一边指责她“怎么这么不听话”。家炜听俪兰哭听得发怵,每当吵起来就只敢往一边躲,家辉倒是能替她帮上两句腔,父亲骂他“你懂个屁”,他倒敢嘀咕一句“阿爸当年分数好似姐姐分数对半折,又懂个泡”,却也是围魏救赵免了俪兰的骂。
“姐你想想呗,看现在这种就业情况,当老师也不是不好,留在父母身边也能照应又方便,是吧?”家辉也有时候被喊来当说客,俪兰懒得抬眼都能想象出他一副“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模样,他被俪兰久久盯着就浑身不自在,终究咬咬牙换了套说辞,“唉……但是我也懂你啦,成绩好的人高考就是争一口气嘛,未来一眼看到头的感觉肯定坏透了,而且看隔壁哥哥姐姐被按去相亲闹得鸡飞狗跳的,啧啧啧——我还是希望你自由点,然后开心点。”
大学和专业算是如了俪兰的愿了,万幸之中没有调剂,父母却又开始翻新花样折腾她,扯着她上街逛服装店,要她一件一件试穿裙子,可以往她连翻个时尚杂志都要挨训,说心思就该放在学习上。母亲说为了她好,免得小地方到大城市遭同学嫌弃,可没有哪件与她学生气的露耳短发相称。父亲斜睨着眼,嘴里一个一个吐出的字刻毒得让人心惊:“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丑!”
哎呀,这恐怖的待价而沽。粉红的黏腻的湿热的,一点点贴上来,让人无端反胃恶心。回老家吃宴席,也有亲近或远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凑上前来,笑嘻嘻道“女儿大了可以卖掉了”,那种暧昧取乐的目光和口吻令俪兰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升学考试时和男孩子们同样竞争,谁也不能现在来说她天生低人一等。
如此过去一整个暑假。
父母送俪兰到学校,在寝室里忙前忙后,给室友塞各色礼物让她们多照顾这个第一次住宿的女学生,她在家里那么娇气那么笨。她娇气吗?她笨吗?可是娇气的人怎么扛得住高三一次病假也不请,怎么考得上闻名遐迩的大学?
这些话像诅咒一样缠上俪兰了。她并不娇气也不笨,室友惊奇地告诉她,她熟练得一点都不像初次住宿。但她时而畏缩,时而什么都想要,在间各种活动疲于奔命,一次没赶上或是没结果都懊丧得不行,走到便利店里却不好意思让店员拿炸串给她,只能挑一个直接扫码支付即可的三明治逃之夭夭。
可是之前她受的教育都是这样的呀,什么事情都要去争取不能懒惰,没有回报就是不努力,而不努力是坏孩子的大错。人要节俭要自制,哪里用得着吃用那么多好东西?俪兰知道这些观点不对,人活在世上本身就该得到很多很美好的东西,并且家里现在也不那样死死管着她了。但她像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家伙,话到喉头脚到门口总像坏掉的程序似的卡住。
好难过,好苦闷,心脏像被揪着扯着,喉咙里塞满热辣辣的愤怒却溢不出来。藤壶一样的字迹里长出的、树一样的生命啊,被狠狠地摧折打压了,前所未有,以后可能还会发生很多。俪兰在春天来临时,没有一片新叶能献给这个世界了。她绝望地伸出光秃枝条企图网住太阳,贪婪地妄想与之共同呼吸,她希求哪怕一丁半点的日光栖居或怜爱。最后扎根藤壶礁的树在微风的嘲弄里,没那么闪闪发光地独奏。
俪兰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时间,就像把树交给土壤、热量和水分。毕竟父母一个月肯给她两千元的生活费,说女孩子上大学可以花枝招展过得舒服一些。
5.
大学很好——至少相较于高中而言,只是俪兰总有种少了什么的错觉,情绪积攒再积攒,直到母亲打电话来说要扔掉高中试卷时溢出。她反复申明不准丢不准丢,母亲怪她太倔,旁边想起父亲满是不耐烦的吼声:“理她做什么!”啊啊,这个中年男人,变得愈发暴躁,连家里生意都是母亲在操持,却要摆出一个暴君的派头。织女被藏起羽衣,灰姑娘失去水晶鞋,欧律狄刻离开冥府前让俄耳甫斯回头看了一眼,这些他当然不会懂,他又没有像俪兰这样为一句“不要读了”的威胁拼过命,他又没考过第一名,也不需要嫁人生孩子。她又给家炜打电话,他满口答应把姐姐的东西保护得严严实实,俪兰给他发五十块钱,他高高兴兴收了,不需要什么客套。
曾经渴盼的未来并非理想中那样光明甜美,校园圈子里多的是像俪兰一样拥有迷茫落差心理之人,她现在宁愿咀嚼过往三年的辉煌的痛苦,至少那是能够执笔为剑、向一个方向不管不顾冲在前面就会被称赞优秀的岁月,庸俗又勇敢呢。刻薄的人会说俪兰这样是只有高中的成就能拿得出手了,可俪兰才不管这种话。丑陋卑弱的试卷藤壶做了三年乃至十二年的梦,梦里是树直抵天穹的未来。未来啊未来,是流动的明媚,晚上漂浮不定的太阳,曾经已然拥有,而现今早已失去——又或者以后能重拾那样明晰的方向和勇气,就能重新攥回掌心。其实是自私自怜的吧,不愿丢弃的并非所谓“旧物”,只是那个庸俗又勇敢的自己,只是藤壶生长成一棵树去与飞鸟并肩的梦,一无所有、一无是处,而又一往无前。
头发是虚弱生长的植物,植物是茂盛的爱。时光白驹过隙,她的发型终于配得了裙子。躺在窄而高的宿舍床上,俪兰偶尔也会思考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该如何去找,人的翅膀,鸟的叶子,树的心脏?实则这些事物即使没有错位的定语也难以找到吧?同学们常一起叹惋象牙塔或数值过关游戏式的中学时代,认为它掩盖了一个真相:人生在世,如鱼游网。俪兰目前还没能拾得其间三味,只觉得自己的处境倒是像鱼,譬如鱼失去了自行车,一样自己重视而旁人认为无关紧要的事物,他们或许会说失去也没关系,鱼也用不上。
中学时代一度剪短的学生头长得接近披肩了,正如一个书包能装下的试卷,取出后就会像失控生长般吞噬卧室的空间,人生的树向上拔高后,同样漫无目的地向四方试探着伸展枝条。被点名回答问题又打不开学习通的课程PPT时,手写笔记挽救了专业课上尴尬的她呢。不知为何,她的偏头痛几乎痊愈了,字也伸展开了,并不像细鳞闪亮而光滑的鱼,也许是以藤壶嘴为翅膀的、进化中的鸟?平常海滩上能撬开的藤壶,是与鹅颈藤壶相区分的雀嘴藤壶,俪兰总怀疑那些尖尖小嘴是吞了一只鸟进去,但里面能发现的顶多只有小鱼,可是这也不重要呀。她觉得树可以长叶子了,至于试卷藤壶里漂出的、想目睹的,是鸟,是鱼,抑或其他,都有资格得到爱与理解以及尊重。
俪兰去校园论坛发了帖子,说自己不想把她的试卷当废品卖掉。她在帖子末尾这样写:
[人总有难以断舍离的旧物,只是我想封存的旧物未免太多太狼狈,堆起来层层叠叠的,这样仿佛就可以筑起一座纸墨之城,好让人蜗居进去,蜷缩在过去和梦里。
上大学后总有一件事让我困惑不解,原先不绝于耳的“你到底有没有好好读书”变成恐龙一般的存在——算是彻底灭绝了,但那么庞大那么骇人,绝非轻易能够忘记的。他们又说大学要注意物色对象,不用那么用功读书,但都是上学,哪有高中不读书就什么都不会,大学不读书就能不挂科的道理?
升学前所承受的、堪称无妄之灾的揣度与否定,需要真诚郑重地埋葬,而非潦草一句“心理太脆弱,想得太多”可以推翻。]
翻遍评论区,有安慰有支持有劝说,留言都不能让她满意,最终她还是找熟人聊天,等到了高中同桌羽枝的回复:
“因为你已经从一个无条件依赖服从的懵懵懂懂小姑娘,变成一个优秀、勇敢又强而有力的女青年啦,掌控你的人日渐不如你,会有你将要像鸟一样飞走的危机,所以要是他们性格坏一点,就妄图通过打压和支配让你变回怯懦听话的样子。这与给你衣食,为你操劳并不冲突,我们不能否定父母之爱是假的,也不能说只有爱是真的,我们不能假定他们是圣人甚至好人,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是瑕疵满身的庸人。善与恶,好与坏,往往是共存且不相互抵消的。我们都会面对,都要正视,人性就是如此。”
她盯着电子屏幕,浅浅笑起来,像藤壶张开一个小口子吐泡泡。
几度月寒日暖,她留长了头发,搭了几身漂亮衣服。父母打视频通话来看,说大学生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带个男朋友回来就不认爹和娘。俪兰顶嘴说后半句大可不必,每天除了上课写论文作业就是思考饭吃什么,菜鸟驿站排队取件也别指望什么邂逅,什么大学就轻松了全是骗人,下个月生活费记得按时给才好。另外她的试卷不准有人乱动,等她回去收拾。
然而终究有什么是改变了的。键盘敲击咔哒咔哒,书页翻来翻去,总该有不少东西塞进大脑里去。小组作业志愿服务社会实践,累得汗流浃背,说话却不知不觉大方坦率起来。悄悄下载了游戏玩,搜刮小吃街路边摊,不发图片给弟弟们就不会被告密给父母。樱花李花玉兰花,到了季节就开,学生们赴春天与青春的盛宴般赶着去看,而今俪兰也终于敢跻身其间。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好不容易才从花与游人的喧嚣中分出神,同家住本地的同学闲谈。她说这儿不那么紧地催着女孩结婚生子,所有人都卷在升学的漩涡中。俪兰皱皱秀气的眉头,这个地方的考学压力有目共睹,她觉得这样其实也不好。
“但没关系呀,至少我们都去做了,并且做到了。”
“我们以后也会继续这样,会能做很多很多事。”
算算时间,彻底释然用掉俪兰一年光阴,或者她其实还并未彻底释然,但全身松快下来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像接住了暴雨淋洗过后堂而皇之凌驾整个城市的太阳,浑身漫过一股畅快感,清爽通透得难以言说;而后她又像太阳那样,新新鲜鲜、艳艳烈烈地笑起来了。从咸腥海水里捞出、洗刷掉浮藻淤泥的藤壶,张开雀鸟的嘴、少女的嘴、勇士的嘴,呼吸了进化所需的第一口陆地氧。
她被浓烈的绿色簇拥,被裹挟太多光明和幸福的海浪托举着,欢笑与大片泡沫一并洒在身后,无比清晰,无比复杂。她那浸过传说的根须从坚硬的壳里长出,一半扎在故乡,一半伸向远方。此时俪兰想啊,凌霄花、水仙花、木棉花是无法替自己决定什么了,即使她们本身什么错也没有,不过人果然还是应该活成一棵树的样子。树只要向上生长,挂果最好但并非必备,也不是一定要开花的。
真实姓名:王君蓉
联系地址:湖北省武汉市武昌区珞珈山街街道武汉大学文理学部桂园三舍
就读高校:武汉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古文字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