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大部分同学脚上穿的鞋子都是手工做的,个别宽裕人家的孩子已经穿上了机器制作的塑料底布鞋或者黄胶鞋。
我天晴下雨都穿着母亲为我做的绣花布鞋。不是红条绒布上绣一个绿石榴,就是黑斜纹布上绣一束红梅花或者粉海棠。天气晴好时,我的绣花鞋在阳光下志得意满、步步生香。遇到雨天,不论我多么小心谨慎,泥巴都会糊满了鞋和脚。那时候,上学来回走的都是土路,大部分孩子都没有雨鞋。
我最喜欢穿母亲为我绣的梅花鞋。那两束梅花栩栩如生,无论我走到哪里,脚尖上都醒目耀眼、喜气洋洋。
母亲的女红受到全村老幼的啧啧称赞,可我一进学校,班里班外的同学就各种讥讽嘲笑,尤其是那些淘气的男生,他们龇牙咧嘴地说我穿的是死人鞋。就连一个年轻老师也对我说:“都啥年代了,你妈还给你做绣花鞋,土气死了。”为此,我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那个年代,黑灰色流行,绣花服饰是有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嫌疑的。母亲不识字,也从不关心政治,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和习惯来打扮她的女儿。因此上,光穿着这一点,我就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了。
上初一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床底下的杂物中翻出来一本发黄的《唐诗宋词》,前后和中间都有缺页,竖行印刷让我一眼生厌。
我拿给母亲,让母亲做饭的时候生火用。就在我把它递给母亲的一刹那,冥冥之中的一个指引让我看见了“《早梅》唐〮孟浩然”几个字。从小穿梅花鞋的经历让我对梅花诗有种发自于内心的兴趣。我慢慢地读了起来:“园中有早梅,年例犯寒开。少妇曾攀折,将归插镜台……”
一首读完,我竟然欲罢不能,便一气儿把张谓的《早梅》、柳宗元的《早梅》、齐己的《早梅》都读了一遍,尽管对其中某些语句和字词还不甚理解。
孟浩然所写的“年例犯寒开。”中的“犯”字,我苦苦琢磨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不是“侵犯”的意思,而是“冒着、顶着”的意思。张谓诗中的“迥临村路傍溪桥”的“迥”字,我思前想后,还是不明就里,便要了哥哥们那本没有封皮、四个角全磨秃的小《新华字典》,查了“迥”有两个意思,在这里的含义应该是“远”,而不是“差别大”。柳宗元诗中“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里的“坐”字,《新华字典》的解释中只有“因”能用在这里。问了几个语文老师,我才最终搞明白:“坐”在这里是“即将、快要”的意思。眼看着梅花就要凋谢了,我拿什么来赠送、安慰远方的朋友呢?好像这个解释更吻合作者的心思。
我舍不得把那本《唐诗宋词》给母亲了。每天放学后,做完那一点点作业,帮母亲喂猪、洗衣、打扫后,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本唯一的课外书,还把诗词中的内容延伸到自己的生活当中。
比如读罢张谓的《早梅》后,我几次跑到家附近的黄沙桥跟前,想看看有没有一树梅花正在绽放。很遗憾,我始终没有看见一树白梅“傍溪桥”的景观,也没有看见任何像“白玉条”的梅花“迥临村路”凌寒怒放。
我家门前的路叫长坪公路,来往车辆夜以继日地穿村而过。晴天属于扬灰路,雨天是妥妥的“水泥路”。后来,修路工人铺上了砂石,再后来,又黑又亮的柏油铺上了长坪公路。灰尘的确变小了,可一到三伏天,烈日炎炎,柏油变软,我的梅花鞋常常被柏油粘住,使劲一抬脚,咔嚓一声,鞋帮就裂成几片。搞不好粘上一脚柏油,回家后,一边听母亲的数落,一边拼命洗脚后跟。也许是路面上的柏油释放的气味太大,近处没有梅花,远处也没有。我曾经沿着长坪公路,向东西路边找了很远,始终没有见到梅花的真颜。
读柳宗元的《早梅》时,对第一句“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的“发”字,我觉得有种呼之欲出的气势,把梅花从一个花蕾到怒放的动态过程一下子推到人面前,其效果摄人魂魄。因此,一立春,我就站在院子那棵柿子树下或者旱厕旁边的柳树下,一眼不眨地观察叶芽“萌发”的奇迹。对于“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两句,当时不懂思念之情,只觉得万里赠送梅花,即便送到了,梅花也干瘪枯萎了,有啥意思呢?我久思不解,问了哥哥们,他们说:“诗人的话只是夸张地表达一下对朋友的思念。”
夸张?哦,明白了,原来诗歌可以写得这样随性浪漫。由此,我渐渐喜欢上了唐诗宋词,尤其是与梅花有关的佳句。
当我读到王安石的《梅花》时,眼前豁然一亮。虽然其语句未加雕琢、朴素自然,但是字间阵阵香气隐隐传来,读完即能琅琅成诵。他的另一首《咏梅》诗后两句:“望尘俗眼那知此,只买夭桃艳杏栽。”针砭低俗之人目光短浅,不理解梅花傲霜斗雪的高尚品格,急急慌慌买些桃树杏树来栽。这两句诗文有当头棒喝的效果,我当下就把它们写成了座右铭。因为那时候,我仍然不合群,每年期末评语中都有:“注意团结同学。”的字样。
一段时间后,我接触了陆游的《卜算子 〮咏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好像就是写给我的,我郑重其事地把座右铭换了。一不顺心,就反复诵读这几句,觉得远在南宋的陆游先生才是我的知己,我无意和别人争风头,为啥总和别人抱不了团呢?班主任老师给我的评语中依然有:“希望以后与同学搞好关系。”
继而,我在课本中学习了毛泽东主席写的《卜算子 〮咏梅》,“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这几句让我拍案叫绝,其中的英勇无畏、谦虚磊落和藐视困难的精神让我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何必唧唧歪歪地刻意与人拉关系呢?安心做自己的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欣赏自己的人会自然而然地走近。
从此以后,我的座右铭一直是毛主席这几句诗。萎靡不振的时候,失意落寞的时候,我都会重复朗诵这几句。渐渐地,我的心胸开朗了,与人也不锱铢计较了,感同身受地认为毛主席的咏梅诗是所有咏梅诗词的魁首。
参加工作以后,我依旧独来独往,始终是单位的“圈外人”。在一些大事上,屡屡被边缘化。在灵魂的至暗时期,我坐在集体办公室的桌子前,默默把毛主席的《卜算子 〮咏梅》抄写了一遍又一遍。
近些年,各地大量或批量栽种梅花,供百姓游玩鉴赏,我才真正见到了不畏严寒、凌霜傲雪的梅花。我每年必看梅花,从花骨朵看到怒放,再看到凋落;从市内公园看到远郊梅园,乐此不疲。每每赏梅归来,还提笔抒发感慨,偶有诗文公开发表。
母亲为我做的梅花鞋让我爱上了梅花,那本意外之喜——《唐诗宋词》中的梅花诗让我爱上了诗歌,也爱上了写作。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善于协调人际关系。有人说我学历一般、家庭背景一般、相貌身段一般,清高孤傲啥呢?其实,我并不清高,也没有孤傲,只想一个人静下来做些事情。这种特立独行、倔强不屈的性格是把梅花的品格嵌入了自己的灵魂,还是用梅花的高洁不群为自己的弱点做了一个注脚?
或许是后者吧,梅花能“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自己能独自凝聚身边的暖气,而早早获得开花的优势吗?梅花能“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自己在恶劣的环境中,能做到孤梅独放吗?
把自己与梅花相提并论,颇有点自惭形秽。
注:此文于2025年1月7日首发红玛瑙美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