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的长衫

最近几年，“孔乙己的长衫”火了。一部分年轻人可算是在名著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代言人：孔乙己。

孔乙己读过四书五经，死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执念。但是，他屡试不中，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然而，他坚持穿着又脏又破的长衫，向社会表明他作为读书人的身份，可他只能像“短衣帮”那样站着喝酒，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钱，不能“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不会做生意。“幸而写得一笔好字，便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

如果他能认清形势、学会适应，做好“抄书”工作，也不至于沦落到偷窃为生，被人抓住了打伤打残，更不会成为乡邻酒友的笑柄。但是，他好吃懒做，既想穿长衫彰显他读书人的清高心理优势，又不想吃苦出力，改善吃不饱穿不暖的经济状况。他的行为既让人同情又令人厌恶，他迂腐偏执的想法凸显着精神分裂病人的症状。

鲁迅先生对孔乙己的人物刻画，有抨击当时社会不重视知识、不尊重知识分子、民众愚昧的意思，也讽刺孔乙己之类放不下架子、不能适应社会变革、靠自己的能力求得生存支撑。

不料，当今一部分年轻人把自己的身价比作孔乙己的长衫，大呼堂堂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去干风吹日晒、汗流浃背的活计呢？怎么能去做跑东跑西、打印复印传送文件的单调工作呢？他们认为：去建筑工地搬砖、和水泥，不上大学也能做到。去酒店端盘子、上菜，识字就可以。送快递、送外卖，能骑电动车会用导航就行。跑腿的活儿谁都能干，打印复印文件能用办公设备即可。辛辛苦苦读了大学，干这些最基层的工作，还没有打工多年的老爸老妈挣得多，情何以堪？

怨气上升，士气就下降。一些年轻人在经历一番高不成低不就的碰壁后，愤然慨叹：“学历是我下不来的高台，是孔乙己脱不掉的长衫。”所以，他们宁愿不工作，也不去应聘挥汗如雨的体力活。于是，妈妈在酒店刷盘子，女儿在家刷视频；爸爸在工地吃廉价的盒饭，儿子在家叫讲究的外卖；爸妈渴了灌白水，儿女在家品茗饮酒。

以我看，这要么是误解了作品的涵义，要么是刻意歪曲了作品的本意。在鲁迅先生的作品中，找一个貌似与自己经历相同的形象，强立一个代言人，以此向家庭和社会辩白：不是我不想吃苦，是我拿了高学历，穿上了“长衫”制服，弯不下腰，吃不得苦了。

有了理论支持，这些年轻人心安理得地啃老。爸妈一劝他们去找工作，他们张口就来：“你给我找工作呀！你若能给我找到钱多活少离家近的工作，我肯定高高兴兴地去上班。”或者说：“给我一百万，五十万也行。我要去做生意，说不定我也会成为商界奇才。”如果爸妈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们会说：“人家王健林一甩手就给王思聪几个亿，让儿子去创业。你们呢？几十万都拿不出，还指望我有出息挣大钱？”

也有一部分年轻人，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低薪工作，但心不在焉，常常牢骚满腹、怨声载道，感觉自己是深潭里的蛟龙，不是没有一飞冲天的能力，而是水太深、潭口太狭小，阻碍了自己的飞天梦想。

年轻人为什么会有这种盲目自大、眼高手低的心理呢？我认为原因有三。

一、 家庭溺宠

自从欣赏教育被推广以来，一部分家长不求甚解，只记住了要“欣赏孩子”。每一天夸赞孩子：“你是最棒的！”“你是No. 1！”伴之而行的是为孩子提供最舒适的服务，没有之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穷家富养，培养出千千万万的“皇子皇孙”和“公主格格”。

欣赏教育包括多个方面的内容：帮助学生欣赏自我，欣赏伙伴，欣赏自然；帮助教师欣赏学生，欣赏同伴，欣赏职业；帮助家长欣赏孩子，欣赏家人，欣赏教师……宠溺孩子的家长只记住了其中的“欣赏孩子”这一条，还不是在理解的前提下记住的，而是因为这一条刚好符合自己想溺爱孩子的心理，引起了“共鸣”。于是，“欣赏孩子”被带偏，被滥用，把“欣赏”完全等同于“溺宠”，把孩子毫无节制地宠上了天。不难回答，在这样盛宠下长大的孩子受得了社会大家庭的磨练吗？听得进逆耳忠言吗？经得起失败的跟头吗？欣赏教育没有错，是这部分家长断章取义，理解有误。

有因必有果，这部分孩子进入社会后，很难承受一落千丈的重创。上学期间，爸妈勒紧裤腰带也要每月给孩子大几千的生活费，有的还给孩子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参加工作以后，月薪竟然大大低于爸妈支付的生活费。这部分孩子很容易滋生居家继续啃老的想法。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上班才挣两三千元，还不如在家领取爸妈的四五千元。这时候，家长们只能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二、 学校与老师想管不敢管

自从学闹事件愈演愈烈以来，一些学校领导和老师，尤其是班主任，不敢在学生面前多说一句话。批评的时候都要面带笑容、语气温和，有的干脆该批评的时候保持沉默，该严格要求的时候采取默许。只要不出安全事故，其他随缘。有成绩了更好，没成绩了大不了校领导和家长不高兴。批评总比处分强，处分总比开除强。老师也是人，生存是第一位的。

于是，家庭娇惯、学校包容，双管齐下，学生在温暖的怀抱里一帆风顺地长大。一进入社会，且不说枪林弹雨的职场竞争了，起早贪黑的应聘头一关就给年轻人当头一棒。他们有的栉风沐雨、坚韧前行，直到进入满意的单位。有的则屡战屡败，心灰意冷。

总而言之，学校与老师想管不敢管是当前教育最大的纠结。没有校长会拿学校声誉赌家长和媒体的杀伤力，没有老师敢拿自己的饭碗赌家长、媒体与学校的致命一击。学校敢管需要全社会真正意义上的支持，老师敢管需要明确授权。否则，战战兢兢的老师无法不“抱着”学生如履薄冰地前行。

三、 社会上不当言论的影响

一些“专家”“教授”通过各种渠道传播教育“经验”和“感悟”，其中不乏危言耸听的言论。比如：

“毁掉一个孩子只需要一句话。”

“一个眼神熄灭孩子的自信心。”

“每天一个赞，上清华北大不再难。”

“别人能做到，你就能做到。”

……

诸如此类的观点有其适用的环境，但还不至于放之四海而皆准，因材施教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对一个粗心马虎的孩子，让他（她）清醒仔细点就熄灭自信心了？对一个顽劣成性的孩子，每天一个赞，会把孩子夸到什么地方去？有的孩子天赋异禀，一学就会，其他孩子都能做到吗？

在这些过激言论的煽动下，家长、老师无所适从，保不齐哪句话就毁灭了一个孩子。这帽子太大，这责任太重。

什么是教育？教育无非就是影响和教化，说具体点就是引导和修正。教育本来没有那么多锁链缠身，有了这些“专家”“教授”的层层加码，教育便成了裹足妇女。尤其是对独生子女的教育、对独生子女的子女的教育，教育者谈之色变。百分之九十九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进入清华北大，不足百分之一的家长能接受孩子被老师惩罚。罚抄不行，罚站更不行。只要跟惩罚沾边，投诉电话就到处打。

综上所述，家庭、学校与社会三方面的原因导致当今一部分年轻人沉不下身子、放不下架子，吃不了苦。舒适高薪的工作找不到，艰苦低薪的工作不乐意干。用“孔乙己的长衫”来指代内心的矛盾与不甘。既然孔乙己都不愿意脱掉长衫干“短衣帮”的苦力活，自己缘何要降低身份屈就低收入的工作呢？

值得赞誉的是：一部分年轻人被现实的凉水激醒了，调整心态，放低姿态，在薪水远远低于预期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地干起来。因为他们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出道即颠峰的概率只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人还是要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拼。

董明珠做销售员的时候，与欠款方死磕。那时候，她不是为了将来做格力的董事长，而是一心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最大可能地挽回公司的损失。马云离开教师岗位后开翻译社，在翻译社入不敷出的时候，就批发袜子和鲜花为翻译社输血，还做过医疗销售。那时候，他还没有想到去创建阿里巴巴。他们都上过大学，都是穿了“长衫”制服的文化人。

学历在很大程度上只能代表你所掌握的知识，而能力则需要用业绩来证明。只有证明了你的能力，你的身价才会被承认。所以，为了能成为更好的自己，一个“孔乙己长衫”有什么不能脱的呢？

鲁迅先生创作孔乙己形象是为了唤醒国人，如果他知道孔乙己如今被用来为平庸和懒惰开脱、麻痹斗志，他能答应吗？

2023年，全国普通高校毕业人数预计1158万人， 比去年增加82万人。北京高校2023届的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人数首次超过本科生，本科生就业难上加难。这样的形势下，还端着“孔乙己”的架子，实在是不合时宜。

年轻人，成为梦想中的自己之前先得活着，先得吃饱肚子。为了你的未来，“孔乙己的长衫”必须脱下来。

注：此文发表在2023年第3期 《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