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在外漂泊了三十年的商洛游子。随着离乡时间愈长、自己年岁愈长,对故乡的依恋和思念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愈来愈浓。一些人、一些事经常从记忆的海底浮现到眼前,久挥不去。
但凡稍微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爱吃豆腐,但只吃商洛豆腐。来西安几十年了,我几乎没有在西安的市场或超市买过豆腐。想吃豆腐了,我宁愿忍着也要等到老家的亲戚或朋友捎来豆腐再解馋。弟弟曾经不解地说:“人世间好吃的那么多,山珍海味、鱿鱼海参,你却偏偏爱吃不值钱的豆腐!”
我念念不忘地对老家所有的亲戚朋友叮咛:“来时一定给我带几斤豆腐啊!”听到我这句话的人都笑着回答:“这好办,几块钱的事,一定给你带。”
我爱吃豆腐,几乎成为一种癖。少则几天,顶多两周,我若不吃一碗商洛热豆腐,或一盘干炒商洛豆腐,或者用商洛豆腐做的麻婆豆腐,我就会坐立不安、心烦气躁,每到做饭时间就觉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饭、该炒什么菜。如果这时候有亲戚朋友捎来豆腐,我的样子肯定和毒瘾犯了很久终于得到毒品的瘾君子一样,眼里冒光、口中滴涎,我定会用家里最好的茶叶、香烟或水果招待他们,甚至一掷几百元,请来客大吃一顿。然后,我的亲戚朋友就会笑着说:“给你带了五斤豆腐总共十块钱,来到西安吃你一顿就几百元,划算啊!哈哈哈!”
“哈哈哈!”他们笑,我也笑。送走他们,我会迫不及待地琢磨怎样烹饪来人所带的豆腐。热豆腐?干炒豆腐?麻婆豆腐?做商洛烩菜?要不,做成豆腐臊子下面吃?还是吃热豆腐吧,只有做成热豆腐,才能尽享商洛豆腐浓郁的口感——在碗里吃得消久搅而不烂,在舌头上受得了细嚼而无渣,咽到喉咙时经得起慢咽而无碍。细腻、滑顺、豆香浓、手感硬是商洛豆腐的四大特点。有人说商洛老豆腐能用头发丝提起来荡秋千,这话一点不夸张。
但凡我家做豆腐,我必然亲自下厨,洗豆腐、切豆腐、洗切葱姜蒜,我事必躬亲,绝对不让别人插手,还一遍遍地给也在西安的二哥和侄女侄儿打电话,让他们赶吃饭时间来吃老家豆腐。家人曾经不胜其烦地发牢骚:“你爱吃豆腐,就觉得别人也爱吃豆腐,就要把人家都叫来陪你,要是人家不想吃呢?”
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家人的牢骚和提醒,但是我的哥哥和侄女侄儿不知是受我影响,还是受老家豆腐的影响,他们对商洛豆腐也是爱不释口。所以,我每次做商洛豆腐,必定会做满满一大盘。开饭时,首先是我(我做菜,盛菜是女儿的事。),再是哥哥侄女侄子们,都早早地手持筷子,蓄势以待,一旦盛豆腐的大盘在餐桌上落定,五六双筷子会在第一时间一起伸到盘子里夹一块,感叹声、咀嚼声便回荡在屋子里。
连我在单位的好友都知道我对商洛豆腐的衷情,我还多次给好友送过老家的豆腐,并不厌其烦地给人家讲商洛豆腐与西安豆腐、白水豆腐、甘泉豆腐的区别,像给学生讲课一样给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讲商洛豆腐的最佳烹饪方法。
我爱吃商洛豆腐成瘾,口若悬河地给新结交的外地人讲商洛豆腐的味美和味美的原因。我不容分辩地讲:“商洛豆腐好吃的原因是我们商洛地处丹江上游,水质和空气没有受到任何污染。所以,在我们老家长成的豆子颗粒饱满,颜色浓黄铮亮。用我们老家的豆子和水做出的豆腐豆香四溢、沁人心脾,你若从热豆腐或豆腐脑摊点路过,扑鼻的豆香味会让你想不吃都难。如果你们去商洛市,你们会看到丹江沿岸都写着巨大醒目的七个字‘一江清水送津京。’用我们商洛的水做出的豆腐能不好吃吗?”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经常被听众笑以为是给商洛旅游做广告。扪心自问,这个原因只是我衷情商洛豆腐的一个原因,我自己解嘲为“物质原因”,而我衷情商洛豆腐的“精神原因”是很少告人的,在我的心灵深处埋藏了大半生。
八十年代初,我在商洛中学(当时叫商县中学)读高中。那时候家境不太好,早饭基本是糊汤(包谷糁)就咸菜或酸菜,午饭就吃糊汤面或者米儿面,前者多,后者少。这两种面食中的配菜基本是用猪大油炒咸菜或酸菜。遇到父亲发工资了,就能在饭里吃到炒过的豆腐了。
母亲炒豆腐时放上几粒花椒和盐,在锅里反复翻炒,直到炒得焦黄。等糊汤面或米儿面快熟时,再把炒好的豆腐倒进去煮一会儿,然后撒上一些蒜苗,最后揭开锅盖时,那种豆香和饭香融合到一起的香味肆无忌惮地钻进我们一家人的鼻子,至今想起来都咽口水。
父亲工资不高,家里买豆腐的时候不太多。当时卖豆腐的人也不多。在我家附近的黄沙桥头有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白净利索。每天一大早就在桥头摆一个热豆腐和豆腐脑小摊,生意火得不得了。当时的我手里根本没有零花钱。每天上学放学,黄沙桥是我的必经之路。我每天既能不花一分钱饱闻豆腐的浓香,又被豆腐的香味折磨得垂涎三尺还不能让人看见。没办法,囊中羞涩。只能经常傻站在她的豆腐摊附近,猛吸鼻子,狠闻豆腐香,那个香啊非王母的琼浆不能比。
那女人早就注意到我的举动了,几次问我吃不吃,我都摇头拒绝。有一次,我站得久了,她看明白了我的心思,就给我盛了一碗豆腐脑,眼睛真诚地盯着我,说:“妹子,过来把这碗豆腐脑吃了吧,我不要你的钱。”
我咬着嘴唇摇头,喉咙咽下翻涌的口水。她用围裙擦了擦手,过来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按到小板凳上,把豆腐脑递到我手中,说:“趁热吃吧,不要钱。”
一九八四年,我高考中榜。那天晚上,父亲奖励我十块钱,让我想买啥就买啥。我早上一起床就拿着那十块钱,直奔黄沙桥豆腐摊,一口气吃了三碗热豆腐。那天的午饭和晚饭,我根本没有动筷子,肚子胀得鼓鼓圆。
当年九月,我离开商洛,前往西安上大学。走之前,我又暴食了一碗热豆腐和两碗豆腐脑。嘿嘿,吃饱了再上求学路。
以后,每次寒暑假回家,那位大姐的豆腐摊肯定是我要光顾的地方。她记住了我的口味——盐少放,不要辣子,多点黄豆和香菜。哈哈,回老家的感觉真好!
尽管我爱吃老家的豆腐,尽管我对那位大姐的热豆腐和豆腐脑很留恋,我还是想大学毕业后留在西安工作。然而,我被统分回母校了。那一阵子,我白天黑夜都在琢磨跳二龙山水库的事。只有我自己知道被分回山区老家意味着什么——我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种境遇。
与我的心情恰恰相反的是我的父母。他们二老见我学成归来,还分到商洛地区最好的中学教书,那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好单位呀!两位老人乐坏了,四处托人给我介绍对象。
他们是赤道,而我是北极。
我一个人在北新街边不知徘徊了多久。路过大姐的豆腐摊时,她热情地叫我:“妹子,来吃一碗吧,今天不收你的钱。”
我被她的招呼叫醒,才意识到自己恍恍惚惚的,竟然不知马路上的危险。我坐下,她麻利地给我盛了一晚豆腐脑,端到我面前,放在桌上,温和地笑着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这几天一直在路上转悠,有心事啊?”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她又说:“有心事的时候,别吃热豆腐,难消化,就吃一碗豆腐脑吧。”
我又看了她一眼,还是不想说话。她盯着我的眼睛,说:“妹子,你眼睛都是红肿的,流了不少眼泪吧?啥事情这么难啊?愿意的话,给我说说?”
我停下往嘴里喂豆腐脑的勺子,抬头看着她,足足有一两分钟。心里的委屈马上就要破口而出了。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是,在最后关头,我咽下了想给她倾诉的欲望。
我又抬头,看着她,只回了一句:“没事。”
她语气极为关切地说:“没事就好,妹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我勉强咽下几口豆腐脑,碗里还剩下多一半。我从口袋摸出几块钱,递给她,起身要走。
“妹子,今天不要你的钱。你走路靠边,小心点啊!”
我机械地挪动脚步往学校走,她把我给她的钱硬塞到我的口袋里。糊里糊涂间,我也没有再推让。
十年后,我如愿以偿地调进西安市工作。十年当中,我没少吃她的热豆腐和豆腐脑,尤其是和丈夫吵架后,或者在单位不顺心时。不开心的时候,坐在她的豆腐摊前,看着她乐呵呵地忙里忙外,心中的不快和沉重不知不觉就变淡变轻了,因为后来听人讲了她的情况——她丈夫开手扶拖拉机摔断腿了,儿子天生智障,一家人就靠这个豆腐摊吃饭。
大姐的豆腐摊成了我的心灵按摩室。我离开商洛的前一个早晨,特意去她的豆腐摊吃了早点,算是和她道别。临走时,我低声叫她到跟前,说:“大姐,我明天要去西安工作了,今天来再吃一次你的热豆腐,你保重啊!”
她又用围裙擦了擦手,说:“妹子,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去西安工作好。想吃豆腐了,从西安回来就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往后在西安也多保重。”
我笑笑,对她说:“我会来的,只要你还在这里卖豆腐。”
我再也没有吃上大姐做的豆腐!听人说我调走后不久,有个司机酒驾,将正在给客人盛豆腐的大姐当场撞死了。
离开商洛这么多年了,每次回老家路过黄沙桥时,那个卖豆腐大姐的身影犹在眼前。“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她的声音依旧回响在耳畔。大姐在黄沙桥摆摊的地方成了我必须驻足或驻车的地方,否则,我的心里就隐隐作痛。
我爱吃商洛豆腐,正如朱元璋皇帝好食珍珠翡翠白玉汤,无以替代。
注:此文2021年11月30日首发【水墨秦岭】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