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但她与丈夫吵架以后,哪怕是晚上,她也会跑远路买一包糖炒板栗。
中秋节晚上,杨娟又和丈夫吵了一架。她走了四站路,为自己买了一大包糖炒板栗,就近踏上一座立交桥的步梯。她蜷缩着坐在桥边,一边吃,一边想心事。滚滚车流从脚下驶过。雪亮的月光照得她脸颊灰白。路过的行人没有停下来询问她,只有阵阵秋风在她耳旁踯躅。她没有感到风凉,只感到风里有他。
在省城上大学的时候,他们深爱着对方。他的家并不富裕,甚至有些拮据。可他还是能省出钱来,一个月为她买一次糖炒板栗。那时候,杨娟的脸笑得像圆圆的太阳。她暗暗下定决心,即便与父母闹翻,也要和他厮守终生。
危机在大四毕业前夕显现。杨娟将要统一分配至老家县城,而他因为成绩优异,可能留校搞行政。节骨眼上,一个同班的本市女孩直戳戳插在他俩之间。这女孩一贯骄横,仗着她爸的地位,说话做事从不给他人留面子。她理直气壮地对杨娟说:“他,我要了。你若退出,他留校的事情没有问题。你若纠缠,他有可能和你一起回老家。”
杨娟被这当头一棒打得找不到北。她哭了几天几夜,还是想找他谈谈,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她踉踉跄跄地来到他宿舍。他不在。舍友告诉杨娟他随辅导员去外地家访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提前参与学校工作了。直到毕业,杨娟再没有找见他。她只好昏昏沉沉地回县城了。
杨娟三天写一封信,往他班级的邮箱发,往他系里办公室发。所有的信皆石沉大海。她向单位请假,回到省城找他。他原来的宿舍已经住进新生,系办公室一位大姐对她说:“别找了,回去开始新生活吧。”
杨娟晕晕乎乎地返回县城。三月后,结婚了。一年后,生娃了。她与丈夫争吵不休。丈夫要她认命,安心做他的老婆,尽心侍奉公婆,全心照顾小叔子、小姑子。可她不想就这么活一辈子。她想凭借出色的工作调回省城,她想找到他,当面质问他,为什么躲着不见她?
二十年以后,杨娟拿着五十篇论文与三部专著到省城联系工作。一帆风顺,她调回省级对口单位,还被单位誉为专家型人才。热心的老同学帮她找到了他的联系方式。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杨娟见到了他。他不再年轻英俊。啤酒肚子圆滚滚的。头顶露着白生生的头皮。背驼得厉害。在饭店刚一落座,他从提包里取出一包糖炒板栗,双手谨慎地递给杨娟,说:“小心烫。”
杨娟本能地伸手接了过来。她原本想说:“谁稀罕!”可她没有说出口。板栗热乎乎的,还是原来那个味道。
“你在那一家买的?”杨娟问。
“嗯,开了四十分钟车,回到学校门口买的。老板还在。”他低声说道。
杨娟抬眼看了他一下。他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时,一股强大的暖流瞬间融化了她磨了七千多天的剑。沉默……
“没嫁给我或许更好。我二老没有收入,弟弟妹妹还要我负担。和我过日子,可能吵架更多。”他主动挑起话头。
杨娟接不上话。
“你老公的情况,我都了解过。他父母有些工资,兄弟姐妹都有工作。就是他性情暴躁,学识配不上你。把我的电话存上,平时不要联系我,我家那个的脾气,你也知道。有紧要的事情,我定会出手帮你。”他继续说,一字一顿。
杨娟泪流满面,说不出一句话。
菜上来了,一桌子山珍海味。杨娟没有一点胃口。他就一筷子又一筷子地给杨娟夹到食碟里,还一边帮杨娟挑鱼刺,一边说:“你原来吃鱼就爱卡喉咙,现在好些了吗?”
“还卡。”杨娟终于说出了两个字。
两个多小时的吃饭过程,杨娟的心一直跳得突突突的,手抖得握不住筷子。等吃完饭,起身要走时,她才发现例假提前来了,印红了洁白的座椅。
他也看见了,轻声对杨娟说:“稍微等一下,我出去给你买东西。”
半小时后,他提着一个袋子回来了。里面装着一大包卫生巾、卫生纸、红糖,还有一条新裤子。更让杨娟意外的是,他还买了元胡止疼片。他边往出拿东西边说:“你过去来例假时肚子疼,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我给你买了止痛药。我看你身材没变,就按照原先的尺寸买的裤子,微喇牛仔裤,是你喜欢的裤型。”
杨娟换上了新裤子,准备擦洗座椅上的血渍。“你别动,坐在旁边休息。我去洗手间洗椅套。实在洗不掉了,就给饭店原价赔偿。应该没事。”
杨娟又一次落泪了。她没有坐,走过去,站在他身旁,看着他洗椅套。丈夫在她经期的言行忽然就浮现眼前。丈夫说:“我妈说了,女人下身流出的东西太脏,男人碰了会倒霉。”有这句话撑着,丈夫从不碰她的内裤,更别说粘有经血的。
一切处理停当,他开车把杨娟送到楼下,再次叮咛:“你和孩子若有紧要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那天晚上,杨娟躺在床上,一夜未眠。她不是后悔要问的问题一个也没问,而是一遍遍地回想他手洗带经血椅套的样子。眼角湿了干,干了湿。
之后的日子,各忙各的。杨娟继续与丈夫吵闹着度过每一天。他在家如何与强势老婆相处的,没有人知道。
突然,手机响了。杨娟从回忆中惊醒。丈夫发来一段视频和一段文字。视频显示X市公路局长下工地慰问民工时,遭遇泥石流,不幸殉职。文字说:“X你妈!快看!你爷死了。你没有享福的命,安安伺候我吧。我妈睡了,我姐我妹我弟回家了。你回来洗锅碗。我找个地方放炮去。”
杨娟哇的一声哭嚎起来。她咽下最后一颗糖炒板栗,爬上围栏。她要跳下去,结束一切。
“妈妈,接电话——妈妈,接电话——”儿子来电话了。杨娟想:“先接了儿子的电话,再死也不迟。”
“妈妈,别生气了。我爸愚孝,每遇大小节日,都往家里叫几家人。看着你忙里忙外的,他觉得特有面子。我看新闻了,张叔出事了。我买了烧纸,我们找个地方祭奠一下他。叔叔在大事情上帮过我,我没忘。妈妈,你还有我呢,放心吧!”
听完电话,杨娟从围栏上慢慢退了下来,站在桥面上。
注:此文于2025年12月5日首发【红玛瑙美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