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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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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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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花信

当春阳掠过祁连山的雪峰,融化的雪水便沿着远古冰川刻凿的河道,开始浸润河西走廊广袤的土地。这些来自海拔五千米的馈赠,带着青藏高原的凛冽与纯净,渗过砾石层,漫过冲积扇,最终在河西走廊绿洲的怀抱里放慢脚步。

暑气蒸腾的七月,洋芋花便在走廊的褶皱里次第绽放。这是一种带着旷野气息的紫色。花朵总是在晨露初晞时舒展花瓣,五片菱形的瓣片中央,鹅黄色的花蕊顶着细密的花粉,招惹着豆娘与食蚜蝇在花丛间翩跹。

暮色四合时分,母亲躬身劳作的身影总会与地平线构成动人的几何。我曾用铅笔描摹过这个画面:赭红色的土地上,母亲的剪影是最深沉的一笔,锄头在她手中化作毛笔,而翻起的泥土则是一行行正在书写的诗行。每当指尖抚过刚翻过的田垄,能感受到土壤的温热与湿润,那些被阳光晒得略微发脆的地表土,在母亲的手掌下重新变得柔软,仿佛一本被摩挲多年的诗集,尽管书页边缘已经卷翘,内里却依旧保存着植物生长的秘密。

老院子后面的那孔土窖,是母亲非常珍视的所在。丈八深的地窖四壁糊着混合麦草的胶泥,经年累月的洋芋气息在地窖深处凝结成潮湿的甜香。每年霜降前,母亲会挑拣最大最光滑的洋芋,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梯送入窖藏。地窖中央挖着尺许深的圆坑,里面垫着干燥的麦糠,洋芋们被安置其中,上面再覆盖厚厚的麻袋。

春分过后的不久,母亲便开始准备播种的洋芋种。她将窖藏的洋芋倒在芨芨席上,阳光透过婆娑的树叶在洋芋堆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这些拳头大小的块茎表面布满了凹陷的芽眼,每个芽眼都是一个潜在的生命。

播种那日,母亲让我牵着毛驴拉的耧车,她则跟在后面用木磙压实松土。当耧铧切开地表,母亲便弯腰将洋芋种按进深浅一致的土穴,芽眼一律朝上,如同仰望天空的眼睛。母亲用脚将虚土归拢,动作轻得像给婴儿掖被角。那些埋入黑暗的洋芋块,在母亲的照料下开始了漫长的苏醒——它们分解着储存的淀粉,将躯体化作新芽破土的力量,正如母亲将生活的苦难嚼碎了,酿成喂养儿女的甘饴。

进入七月,整个焉支山北麓都成了洋芋花的世界。沿着公路向上,不同海拔的洋芋地呈现出渐次开花的奇景:山脚的花朵已经开始凋谢,山腰的正开得热烈,而山顶的花苞才刚刚鼓起青紫色的皮囊。

母亲的洋芋地在阳坡,这里的花期总比别处早半个月。站在田埂上眺望,紫色的花海一直铺展到远处的戈壁边缘,祁连山的雪峰在花海尽头闪着银光,而近处的戈壁滩则翻滚着金色的热浪,这三种极致的色彩在阳光下碰撞融合,构成了河西走廊独有的盛夏图谱。

清晨的洋芋花带着露水,紫色花瓣被浸润得格外鲜艳。此时母亲正在田埂边忙碌,她用食指轻轻拨开簇拥的花瓣,那双手此刻异常温柔。

当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起时,洋芋的香气便开始在巷陌间弥漫。这种醇厚而朴素的香气总能穿透各家的土墙,在暮色中编织出温暖的网络。家里的土灶是用本地的黄土坯砌成的,母亲将刚从地里刨出的新洋芋洗净,连皮放进滚水里煮,灶膛里的松柴噼啪作响,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

蒸熟的洋芋在陶盆里堆成小山,母亲用木杵捣成泥状,加入少许盐和胡麻油。当洋芋泥细腻如脂时,她会分出来一小碗,兑上刚挤出的羊奶,这便是我童年最金贵的吃食。

秋分过后,祁连山的轮廓在澄澈的夜空中愈发清晰,月光给终年积雪的峰顶镀上一层银辉。

夜风穿过村口的老榆树,在屋檐下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诵读大地的诗篇。母亲的讲述总随着风向变化:东风起时说的是洋芋如何抵御春旱,西风烈时讲的是冰雹过后如何补种。“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粮食;你嫌它贫瘠,它就真的什么都不长。”她的手指在洋芋表面抚过,那里留存着泥土的温度和阳光的味道,每个芽眼都是一个等待春天的承诺。

霜降过后,洋芋地裸露出土黄色的肌肤,犁铧翻起的土块带着潮湿的寒气。母亲站在地头,看着父亲用三轮车将装满洋芋的蛇皮袋运回家,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意。母亲坚持要自己挑选最后一袋洋芋种:“这个芽眼多,能发五棵苗;那个虽然小,但形状周正,结的洋芋肯定圆。”这些经过精心挑选的洋芋将重返地窖,开始新一轮的等待。

火车的鸣笛声从兰新铁路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穿透戈壁的寂静。车厢里装载着新鲜的洋芋,它们将穿越河西走廊,把祁连山的阳光和土地的馈赠带给更多人。

《洋芋花信》发表于2025年7月25日《甘肃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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