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

寒山寺的名声大噪，源于张继的《枫桥夜泊》。

这首诗的文化意味，在当今人声鼎沸的寒山寺中是理解不了的，必须要回到千年之前，回到那个荒凉的城外孤寺，回到那个半夜三更无人问津的寂寞孤舟。在中国，确实有很多类似的文化现象，比如杜甫的《蜀相》，诗中野外荒凉的武侯祠，生前功业的辉煌和死后的寂寞冷清，才能引起杜甫的千年共鸣。武侯祠如今已然成为繁华的热闹街区，那种寂寞孤单的英雄惆怅再也找寻不到了。寒山寺亦然。

寒山寺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崇佛，到处兴修寺庙，直到如今很多江南的古老寺庙基本都是那时候修建的，唐朝诗人杜牧就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感叹。就是说，在唐朝，寒山寺只是那么多寺庙中的一座，并不太知名。寺庙位于苏州城外，正对着京杭运河。京杭运河是那时南北交流主要的通道，并且有一条支流直接经过寒山寺门口，可见当时寺庙的交通很是便利。寒山寺属于城内外交通的要地，唐朝时就在旁边设了检查的关口，也就是城市的水门，所有进出船只都要检查。城门嘛，当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开放，所以这个卡口每天也只会开放固定的时间，当天来不及检查的船只，就只能停泊在卡口外，等着第二天检查。这个卡口处有一座桥，当地人就称为“封桥”，就是封住卡口的桥。和封桥几乎平行的是江村桥，正对寒山寺正门。两座桥之间的水面，就是大运河的支流，每晚都停泊着很多第二天待检的船只。

张继来到寒山寺时，肯定也是没来得及当天过关，所以晚上无奈停泊在江村桥和封桥边，等着次日检查。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国家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张继的心情自然不会好。还有人说他一生悲催，科考屡试不第，当时已届中年还一事无成，内心犹为悲苦。如今，为生活所迫的张继，被困于城外，举目无亲，孤苦无依，对自己的将来茫然无措，想想自己的满腹才华却无法施展，雄心壮志不得不消磨在生活的苟且之中，是何等的无奈悲凉！他不是来旅游，没有丝毫快乐；他感到的只是野外的荒凉，秋夜的萧瑟，钟声的悲鸣，人生的无奈。而这首诗之所以在中国能流传千年，是因为我们在张继身上找到了自己，在江枫渔火、月落乌啼中看到了生活的沉重，在千年钟声中感到了生命的共情。这种感觉，在游人如织欢声笑语的寒山寺是无法感受到的。

诗中的“江枫渔火”，渔火是半实半虚，和张继同样停泊在水面上的小船，燃起的点点星火是实，这些船其实并不是渔船，这是虚。渔父在古代诗词中是隐士意象，这里的小船上可没有隐士，只有羁旅之人，只有为生活奔波操劳的人。张继这样写，也许他还梦想着自己能够像渔父一样归隐，在山水中自由自在的生活吧。这真有点我们现代打工人梦想着早日退休的意味。江枫，本来应该是江封，就是指江村桥和封桥，但作者用了“江枫”的意象，因为枫叶荻花本就是秋天愁思的代表。这当然是作者的想象了，寒山寺边根本没有枫树，这里离长江更是相去甚远。然而，这个愁思的意象如此贴切，如此让人印象深刻，如此契合当时的情境，以致于千百年来，人们已经忘记，江封本来只是地名。后来，封桥甚至改名枫桥，寒山寺和枫桥镇也随着这首诗的广为流传而闻名天下。

我们来到枫桥时，千年之前的关卡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再也没有孤苦无依的客船无奈停泊，只有游船的纷至沓来和游客的欢声笑语。枫桥，寒山寺，再也没有了愁苦悲哀，有的只是诗中的追忆。桥边，有张继的雕像。张继昂首向天，手指苍穹，似乎在责问苍天，为何让自己如此落魄，如此凄凉。不过，我看到雕像之后，感到的不是愁思，更是狂放，似乎这儿不是张继，而是李白或者王昌龄。或许，唐朝的诗人，骨子里都有大唐盛世中那种不服输不认命的精神吧。传说当时张继客居在船，没有带笔，就用手指沾着水写下了那首千古名篇，所以现在雕像中指向天空的手指被摸得镫光闪亮，还有导游煞有其事的在介绍，尤其是孩子一定要去摸一下这个金手指，从此文思泉涌，高考作文一定满分。金手指，这个名字真妙，令我想到了传说中江淹的生花妙笔。中国人的想象就是如此奇特，明知不可能，但形式上还是想沾沾名人的才气或者财运。

枫桥旁边是铁铃关。铁铃关实际就是一个方形的碉堡，又像长城上的一个烽火台，所以，我总感觉这应该是和城墙配套使用的。据说，当地军民曾在此地反抗英国侵略者，留下了可歌可泣的很多故事，展现了中华民族的骨气和担当。我想，应该是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当时英法联军从上海吴淞口一路沿长江打到南京，结果，正规清军抵抗极为有限，反而是地方军民展示了崇高的反抗精神，给了侵略者以巨大的打击。近代中国体现出的特点就是政府无能，百姓拼命，直到后来国共合作，国民政府才真正体现了政府的担当，带领全国一切力量浴血奋战，直到民族的完全独立。在铁铃关中，我们从楼下爬到城楼上时，旁边有游客就在抱怨，说楼梯真陡，很难爬。不禁感慨，我们现代养尊处优远离了战争的普通人，仅仅是爬了一段这样的楼梯还在抱怨，当年那些英勇的士兵们，绝无可能像我们这样慢悠悠的爬楼，而是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一跃而上，他们绝对感受不到楼梯难不难爬，而是感受到枪林弹雨密不密，感受到敌人的炮火猛不猛。这样一件实物的存在，突然让我悚然而惊。我们当然希望生活得更舒适，可舒适的生活背后，却有着无数英雄的保驾护航，他们或许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边防线，或许生活在逼仄狭小的舰艇中，他们是我们永远最可爱的人。还有，当我们习惯了舒适的生活后，不要忘了，生活从来不是天生如此，我们必须居安思危，随时做好迎接苦难战争的准备。只有不忘记战争的残酷，才能制止战争的爆发。

铁铃关旁，就是寒山寺的正门。一般寺庙的正门大多朝南，寒山寺却是朝西。据说，是因为佛祖在西，有意如此。其实，我倒觉得，就是因为地势原因，运河由南而北从寺庙边穿过，庙门向西，方便香客从河上登岸来庙里朝拜而已。寒山寺正门照壁上，“寒山寺”三个大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导游说，这还有个故事。据说当时方丈准备了两千金，想请文征明题字，文征明提了“寒山”两个字，不写了。方丈觉得奇怪，文征明说出其他地方自己题字的价格，都是一字千金，你两千金就两个字，想再题字拿钱来。那时的寺庙都穷啊，方丈没办法，只好算了。后来一个陶姓居士，主动说我免费给你题最后一字，方丈一看他的字，确实写的很好，便欣然接受了。等三个字都刻到照壁上以后，才发现那个人的心机：他写的本是最后一字，留了自己的落款，结果让人一看就以为三个字均为此人书写。这个故事，我当然不相信，文征明其实是很有文人风骨的，绝无可能做出当今不良艺人坐地起价之事，即便要钱肯定也是事先说好。我想，实际情况大概是这位陶姓居士，学书学的就是文征明，又写得很好，人们看上去还以为是文征明所书，偏偏落款是这位先生，所以就编了这么个有趣的故事。其实，这三个字明显一气呵成，笔锋意蕴一致，应该是一个人所书。

进门，是常见的弥勒佛和四大金刚。到了院子右转，是寒山寺最为珍贵的碑廊，里边陈列的是当地人为寒山寺写的碑。苏州自古人杰地灵，文人辈出，唐朝以后，寒山寺也是名气大震，所以很多文人都乐意到寒山寺，乐意留下墨宝，墨宝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张继的那首诗。遗憾的是，寒山寺毕竟是个寺庙，不是专业的博物馆，又经过千年，雷击、火灾、兵祸经历过无数次，这些碑很多都损坏了。现在建了碑廊，将这些遗物全部聚拢珍藏，也算亡羊补牢。这些碑中，大多损毁大半，有块唐伯虎书写的只看得出一个字了，殊为可惜。这些碑中还隐藏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国学大师俞越曾任苏州知府，也写了块诗碑留在寒山寺。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非常钦佩俞越，占领苏州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尊诗碑运回日本。天皇钦差来到苏州，维持会中的中国人当即打起了盘算。我们一般认为维持会基本都是汉奸，其实里面有很多人是为生计而不得已从事这项工作，他们还是有基本的良知的，也私下做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事情。这些人做了两件事，一是热情款待，将钦差灌醉了以争取时间；二是连夜仿刻，调换了真碑。后来阴差阳错，两块碑都被留在了中国，这件事也成了中国人巧妙挽救中华文明的一个活生生的例证。由于两块碑太像了，又都具有很重要的历史意义，现在也不用分哪块是真哪块是假了，都得到了妥善的保护，一块在寒山寺，另一块在总统府。

从碑廊再转进院子，经过了大悲殿。大悲殿供奉的是观音。日本人对寒山寺是很崇敬的，所以也送了尊观音像过来。但日本人对中国做的恶实在是罄竹难书，包括寒山寺的大钟都曾被抢去过，虽说现在和平了，不好拂人家好意，但中国人对日本实在还是没多少好感，所以日本过来的那尊观音就被安置到了北边的罗汉堂。南海观音嘛，观音就应该在南边，南边的大悲殿，供奉的自然是我们自己的观音了。说句玩笑话，当时的方丈是不是在想，从日本来的观音，和我们的五百罗汉在一起，想泄露点什么机密都有人监督。进入罗汉殿，五百尊形态迥异又都生龙活虎的罗汉雕像映入眼帘，让人似乎进入了雕刻艺术的宝库，他们各自叫什么，有什么法力、故事等全不重要了。

院子东面是大雄宝殿。殿门口是两个八角的石墩，很高，我一直以为是法轮石经之类的法器，听过导游的讲解，明白了。这实际上是两个石托盘，一个平的，盛放粮食，还有一个中间稍凹，盛放清水，是给飞鸟等动物吃的，体现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善心。进入宝殿，正中是佛陀，两侧是十八罗汉，正常佛殿配置。宝殿的两面角落，供奉着文殊和普贤菩萨，而正面佛陀的背后，竟然是个画像，画像中是两位嘻嘻哈哈的和尚。这两位，就是寒山寺的始祖——寒山和识得两位法师了。图上还有两位的著名对话：寒山问：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云：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这当然是充满了人生感悟和生存智慧的语言，当我们遇到不公平对待的时候，应该如何？拔剑而起，冲冠一怒当然可以，但很多时候我们会失去更多，遭到更大的苦难；唯唯诺诺，甘心受辱是另一种选择，但任人宰割也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所以，有忍耐的面对，不直面对抗，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就是一种最聪明的选择。世事无常，我们今天看到某个权贵在趾高气昂，说不定明天他就会锒铛入狱；今天某个领导在我们面前大发雷霆，说不定昨天他刚在某个更大的领导面前被臭骂了一番。更不用说世间很多没来由的流言蜚语，你若在意，那就是飞刀短箭；你若不在意，那就是飞灰浮尘。当我们沉浸于自己的心灵，抛弃了一切的外物，我们自然会发现，世间一切的辱骂责难，一切的不公平都是过眼云烟。这是佛家语言，其实，很多明哲的世俗中人也说过类似的话，比如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比如老子的“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人生的智慧，是超越宗教囿固的。

寒山识得两位大师，据说是文殊和普贤的化身，所以寒山寺将两人画像和两位菩萨像放在一起，是有用意的。寒山后来留在寺庙做主持，由于他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深得百姓爱戴，寺庙也被称作了寒山寺；识得后来远渡日本，在日本留下赫赫声名，也让日本人对寒山寺充满了敬仰。大雄宝殿过去，又是一个院落，院落右边就是钟楼。寒山寺的钟声，因张继的诗流传千载，而古老的大钟，实际上充满了苦难。据说甲午海战之后，日本人就将大钟抢走了。到了百日维新时期，中日关系还算不错，光绪皇帝甚至想聘请伊藤博文做咨政指导改革，包括后来维新失败后康有为还逃到了日本，就在那时候日本人又送回了大钟。当然，这个大钟是否原物，是不是日本仿造了个假的送回来，就谁也不知道了。新中国成立以后，万象更新，新政府又在武汉自行铸造了新的大钟，也不去过问旧钟的真假了，权当在历史的长河中毁损了。寒山寺的钟声是苏州的文化品牌，每年新年前一夜，都会敲响，以前很多企业家都会积极抢购新年的敲钟权，据说能拍到天价，而且还是日本企业出价最高。不知道现在财大气粗的苏州文旅，有没有延续这种拍卖，但钟声依然每年都会敲响。寒山寺的钟声，带来了盛唐的中华气象，经历了晚清和抗战时期的山河悲鸣，经历了新中国改革开放的默默崛起，直到今天中华民族的重新屹立，那就是一部民族盛衰的交响乐。

再往西，是一个后来建的新殿，叫寒拾殿。顾名思义，自然是供奉了两位大师。不过，这里又和真实的两位大师无关。不知何时，两位大师被百姓传成了和合二仙，还得到了雍正皇帝的认可。皇帝金口玉言，这就成了事实。这里供奉的就是和合二仙，所以我觉得殿名“和合殿”更为恰当。殿中有两位大仙的塑像，一位持有荷花，谐音“和”；还有一位拿着瓶状物，我还以为是净瓶，包括导游也以为是，网上看了才知是圆盒，谐音“合”。天作之合，和和美美，和合二仙自然成了婚姻和家庭的守护神，所以殿门口都是同心锁相思扣之类。也好，张继的千年孤寂愁思，寒山拾得的佛法功德，古老钟声的千年沧桑，最终化成了人间烟火的和和美美，想必也是张继和寒拾这些大师们所乐见、所保佑的。

大钟处就是寒山寺的出口。出了寒山寺，寺庙一面的墙上是和合二仙的故事图案，有大师形象，还有化为童子形象的，很是有趣。路对面，是一排长廊，长廊里有长椅，供行人休息用。长廊的墙上，都是佛家偈语，中间用“求善”、“菩提”等佛家理念隔成小段。看看那些偈语，完全是人生智慧的结晶，而且是一首首五言绝句，朗朗上口。长廊很长，这样的诗也很多，不下几十首。当我一首首看过去时，自然而然就感到了心灵的沉静，似乎逐渐远离了世俗的繁华，远离了车水马龙的街道。我想，这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寒山诗吧。这里，还免费提供茶水，不知是苏州文旅还是寺庙提供的。佛教的偈语长廊很常见，但像这样给你做好了一切准备，让你安然休息，还提供了茶水的从未见过。更难得的是，这条长廊并没有囿于寺庙内部，而是直接建在了马路上，就是说，谁累了都可以在此休息休息，放松下心情，看看一些佛学的智慧。这才是真正的普度众生，佛光普照。

寒山寺，有千年文韵，有佛法度人，有历史故事，有今日和合，可以聆听历史的风霜，可以阅历人间的冷暖，当为胜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