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砖墙上,阳光斜斜地切着,把父亲和爷爷的影子拉得老长。父亲总说爷爷是头犟牛,可这头牛在暮色里慢慢走着时,脊背竟也有些弯了,像极了田埂上被雨水泡软的稻草。
自我记事起,父亲的脚步就像踩着风火轮。他在屋里走动时,地板总被踩得咚咚响,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可爷爷呢,总是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映着他古铜色的脸,像块被岁月磨得发亮的老树皮。
“你当年要是多管管我学习,我能考不上大学?”父亲的声音又在院子里炸开了。爷爷吐了口痰,慢悠悠地说:“老子那会儿起早贪黑地干活,供你复读,还请了老师辅导,你自己不争气,怪谁?”两人的声音像夏天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可我知道,父亲嘴里抱怨着,手里却把爷爷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口的污渍,他都要打上肥皂,细细地搓上好几遍。那双手,在洗我们衣服时可没这么认真过。
90年代的阳光,似乎格外温暖。爷爷蹲在老槐树下,跟我说起给父亲上城镇户口的事。“那时候,大伙一个月才挣两三百块,可你爸喜欢捣鼓机器,想进城学门技术。”爷爷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被父亲听见,“我咬咬牙,凑了两千多块,给你爸办了户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爷爷的脸上,我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父亲总嫌爷爷不讲卫生,说他的鞋子像从泥坑里捞出来的。可每次回老家,父亲总会蹲在院子里,打来一盆清水,仔细地给爷爷擦鞋。他先把鞋面上的泥土拍掉,再用湿布一遍遍地擦,连鞋底的纹路里的泥,都要抠得干干净净。“老头子,你就不能讲究点?”父亲嘴上说着,手里的动作却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珍宝。父亲还总嫌爷爷的汗酸味混着旱烟味钻进他衬衫领口,散发着一股馊味,自己却每周三趟往老屋跑。晨雾还没散尽,他扛着半扇猪肉的身影总惊飞檐下的麻雀。有回我跟着去,看见他蹲在灶台前刮鱼鳞,刀刃刮过鱼皮的沙沙声里,混着刻意拔高的嗓门:“这肋排炖汤得先焯水!”案板上整齐码着的葱姜蒜,比他工具箱里的游标卡尺还规整。
爷爷嘴上说最喜欢叔叔,说叔叔从不骂他。可每当身体不舒服,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父亲。那天,爷爷肚子疼得直冒冷汗,却硬撑着对堂伯父说:“去叫老大回来。”父亲接到电话时,正在上班,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爷爷小题大做,一边火急火燎地往老家赶。路过市场时,还不忘买上爷爷最爱吃的排骨,用报纸包着,小心地揣在怀里。
如今,爷爷的头发全白了,像落满了雪的老树根。父亲的脚步也慢了些,不再那么风风火火。可每次回家,两人还是会拌嘴,还是会互相嫌弃。但我知道,在那些争吵的话语里,藏着说不出口的关心;在那些嫌弃的眼神里,映着割不断的牵挂。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我又听见两个倔老头在时光深处继续拌嘴。一个说:“当年让你念书你非要喂猪!”另一个回敬:“你修收音机把人家电视天线锯了半截!”他们永远学不会说“想你”,就像老屋门楣上并排的燕巢,总在雨季来临前争抢同一片晴空。但是,最深的爱,很多时候都不是甜言蜜语,而是藏在岁月里的默默相守,是那些倔强的争吵中,不曾说出口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