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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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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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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稀挂勺的旧时光》

昨夜又梦见那口柴火灶了。醒来时,嘴里还留着萝卜糖的香气,仿佛二十多年前熬好的糖稀,至今还在舌尖打着转。

现在的日子好了,超市里糖果琳琅满目,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细细想来,少的是玉米窝窝那股子质朴的酸,少的是土灶里沙柳枝燃烧时噼啪作响的烟火气,少的是父亲那双结着老茧、却格外温暖的大手。

记忆像一锅慢熬的糖浆,黏稠地流淌回从前的冬天。

陕北的北风,利得像刨地的镢头。我们兄妹三个挤在烧得滚烫的土炕上,等着母亲熬糖。院子里的柴火灶是爷爷留下的,青砖被岁月磨得油亮。父亲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沙柳枝在他手里咔嚓作响,在院里堆成小山。

天蒙蒙亮,母亲挎着柳筐下地窖。那些红皮萝卜还沾着泥土,在晨光里泛着紫红的光泽。熬糖得用红萝卜,母亲一边挑拣一边说,白萝卜不出糖,青萝卜带着辣气。她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利落地拧掉萝卜秧子,再用小刀仔细削去萝卜屁股——这个动作她做了半辈子,熟练得像在给萝卜整理衣装。

削好的萝卜要在井水里洗三遍。母亲有她的道理:第一遍洗泥,第二遍洗尘,第三遍洗心。洗净的萝卜堆在漏筛里,水珠顺着紫红的表皮滚落,在朝阳下闪着光。

擦丝是最见功夫的。母亲搬出父亲从外地打工带回来的陶瓦盆,架上杨木擦子。那擦床用得久了,木纹都磨平了。她一手按着萝卜,一手在擦子上推动,嚓嚓的声响像极了信天游的调子。丝要擦得匀,母亲总念叨,粗了不出糖,细了容易糊。

大铁锅里添满井水,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水开时,萝卜丝下锅,长竹筷轻轻搅动,蒸汽带着萝卜的清香弥漫了整个院子。

煮软的萝卜丝要捞进纱布袋,挂在院里的杨树下沥水。沥得差不多时,母亲会把萝卜丝倒进盆里,用手一把一把地握干。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变得粗壮有力,握萝卜丝时,手臂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最后一滴糖水从她指缝间挤出,落在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握干的萝卜丝被摊在竹筛里,搬进凉房阴凉处。母亲会细心地在上面盖一块洗得发白的笼布,四角用石头压住。明天的包子馅就有了。她说这话时,眼里带着笑意。果然,第二天早晨,这些萝卜丝会和粉条、豆腐拌在一起,包成热腾腾的包子。那包子带着萝卜特有的清甜,是我们童年最期待的美味。

而这时的灶房,真正的熬糖才刚刚开始。沥出的糖水倒回铁锅,柴火要选老的沙柳枝,这样的柴火性温,熬出的糖不燥。母亲坐在灶前的小凳上,手里的火钳不时调整着柴火。

熬糖要七八个钟头。从日出到日落,母亲就守在灶前,像守着个易醒的梦。糖水在锅里咕嘟着,从清亮渐渐变成琥珀色,气泡从鱼眼大小变成细密的珍珠泡。看泡知火候。母亲用铜勺舀起糖浆,轻轻倾斜,挂勺了,就是时候了。那糖浆如红绸般挂在勺边,在夕阳下闪着金红色的光。

熬好的糖稀要趁热装进陶罐。母亲用油纸封口,红绳扎紧,存在阴凉处。等下了雪,她说,配玉米窝窝最香。

那些年,玉米窝窝是我们的主食。母亲用石磨磨的玉米面,掺了老面发酵。蒸好的窝窝头泛着金黄,掰开时冒着热气,带着独特的酸香。父亲总会用筷子给我们每个人的窝窝抹上一层糖稀,看着我们急不可耐的样子,他总是说:慢点吃,别烫着。窝窝的粗粝混着糖浆的甜糯,在嘴里谱出奇妙的交响。那酸中带甜、甜里泛酸的滋味,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记得有个雪天,我贪玩摔破了膝盖。回家时,父亲正往窝窝上抹糖稀。看见我哭花的脸,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那个抹满糖稀的窝窝递到我手里。吃吧,他摸摸我的头,吃了就不疼了。说来也怪,那口甜下肚,膝盖的疼好像真的轻了。

后来我们长大了,老屋拆了,新的平房盖起来已经二十年了。最后一次吃玉米窝窝蘸萝卜糖,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如今父亲也走了,再也听不到他的教诲,看不见他给我们抹糖稀时专注的神情。

现在我在城里安了家,厨房里各种厨具一应俱全。试着用面包机做窝窝头,用不粘锅熬糖,可怎么也复刻不出当年的味道。儿子尝了一口就皱眉头:爸,这窝窝好硬,糖好苦。

是啊,没有石磨磨的玉米面,没有柴火慢熬的糖浆,没有第二天用握干的萝卜丝做的包子,更没有那个为你抹糖稀的人,味道怎么会一样呢?

每次回老家,我总要在老屋旧址前站一会儿。虽然新房子已经住了二十年,可我还会蹲在墙根,抚摸那些岁月的痕迹——那里曾经是柴火灶的位置。风从旷野上吹过,我仿佛又闻到了萝卜糖的香气,听见了父亲添柴的声响。

现在想来,那时的日子真苦。玉米窝窝划嗓子,萝卜糖要省着吃,一件棉袄要穿三个冬天。可为什么回忆起来,满心都是甜的呢?

大概是因为,再苦的日子,只要有人为你守着灶火,有人记得给你留最甜的那口糖,苦里就能品出甜来。而今糖易得,窝窝随处买,可那个在灶前忙碌的身影,那个为你抹糖稀的人,却再也寻不回了。

这大概就是光阴教给我们的事:最甜的从来不是糖,是那个给你糖的人,是那些有人为你精心熬糖的时光。现在我也学会了熬萝卜糖,虽然用的是燃气灶,虽然再没有玉米窝窝相配。但在糖浆咕嘟冒泡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父亲的话:

慢火出细活,就像过日子。

是啊,日子要慢慢过,甜要细细品。那些曾经的苦,都成了今日回甘的养分。就像这萝卜糖,总要经过霜打,经过慢熬,才能把普通的萝卜,变成记忆里最甜的糖。

昨夜又梦见老屋的院子。母亲在灶前熬糖,父亲在劈柴,我们兄妹三个围着灶台转。醒来时,嘴角还带着笑。虽然搪瓷罐里的糖块越来越少,可我知道,有些甜,永远都不会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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