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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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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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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的忏悔

七月的蝉鸣,如同无数细针,狠狠地扎进凝滞的空气里,将闷热搅得愈发黏稠。颜柳的指尖死死掐住录取通知书的边缘,那边缘像是锋利的刀片,几乎要割破她的皮肤。烫金的“中国政法大学”六个字,像一团刺目的火焰,灼得她眼眶生疼。檀木书桌上,父亲惯用的钢笔尚留余温,此刻却似一柄淬了毒的匕首,直直地插进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颜柳的声音破碎得如同风中残叶,压抑许久的哭腔里,满是绝望与不解。她明明是全省文科状元,那个怀揣多年、近在咫尺的北大梦,此刻却如泡沫般破碎。无数个挑灯夜读的深夜在她眼前闪过,那些在题海中苦苦挣扎、与困倦奋力抗争的画面,都成了对她莫大的嘲讽,每一幕都在刺痛着她的心。

父亲背着手,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语气里满是不容辩驳的强硬:“法律专业才有前途,学这个以后能有安稳的工作,能过上好日子。”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爱,是为她规划的一条光明大道,却不知这所谓的“爱”,早已变成了沉重的枷锁。

颜柳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那个她一直视作精神支柱的父亲,此刻竟如此陌生。“你根本不懂我!”她绝望地嘶吼着,泪水决堤而出,肆意地在脸上流淌。父亲的独断专行,让她想起儒家典籍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诲,可眼前的父亲,却将自己的意愿强行灌输给她,这哪里是爱,分明是禁锢她自由的牢笼。

父亲被彻底激怒了,在他眼中,女儿的反抗不过是任性的胡闹,是不懂得体谅自己的良苦用心。他采取了极端的手段,将颜柳软禁在家中。颜柳被困在房间里,透过窗户,望着外面随风摇曳的玉兰树,满心都是怨恨与无奈。她不明白,为何父亲不能践行儒家倡导的仁爱与尊重,去呵护她小小的梦想。

转眼间,到了大学报到的日子。列车缓缓驶过长江大桥,父亲指着窗外的黄鹤楼,吟诵起“晴川历历汉阳树”,可颜柳的目光却死死盯着父亲跳动的身影,满心都是对被篡改志愿的不甘,却又无力反抗,只能默默咽下苦涩。

在中国政法大学的四年时光里,颜柳的成绩始终出类拔萃,可她的眼神却越来越空洞,仿佛失去了灵魂。每个寂静的深夜,她都会小心翼翼地翻开藏在箱底的北大招生简章,轻轻地抚摸着“未名湖”“博雅塔”的字样,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纸张。那上面承载的,是她再也无法实现的梦。

夜深人静时,儿时与母亲的对话总会在她耳畔回响:“妈,中国最好的大学是哪个?”“北京大学。”那时的憧憬与向往,如今却成了她心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她开始沉浸在儒家经典之中,当读到《论语》中“子游问孝”里“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这句话时,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父亲所谓的“为她好”,恰恰缺失了这份最珍贵的“敬”。

父亲看着女儿寄回家的成绩单,心中虽有一丝欣慰,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隔阂正如同鸿沟般,越来越深。他开始翻看颜柳留下的书籍,《传习录》《论语》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当他翻开“知行合一”那一页,看到红笔圈着的“破心中贼”四个字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叩问着他的内心。

四年光阴如白驹过隙,颜柳凭借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的机会。她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如同一只挣脱牢笼的鸟儿,渴望在广阔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在韩国,她遇到了懂她、支持她的爱人,两人携手漫步在首尔街头,在济州岛的海边许下了一生的誓言。

婚礼定在济州岛的一个清晨,阳光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颜柳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却始终没有勇气按下父亲号码的按键。她身着洁白如雪的婚纱,美丽动人,可心中却始终有一块阴影挥之不去,那是与父亲之间未解开的心结。

岁月无情,风霜渐渐染白了父亲的头发,病痛也开始折磨他的身体。每到夜深人静,他都会独自坐在颜柳的房间里,轻轻抚摸着她留下的作文簿。在那篇《我的理想》中,“北大中文系”旁,他当年写下的“柳芽新绿当凌云”,如今笔锋颤抖,墨点晕染,就像他此刻悔恨交织的心情。

他开始认真研读儒家经典,在《颜氏家训》“教子篇”里,“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的段落被他用朱笔重重划去,页脚补着一行小字:“威严易生,慈心难修,当以儿心为镜,方知眉目冷暖。”他在日记中写道:“今日重读‘子游问孝’,方知自己当年强改志愿,正是失了这份敬啊。”

他无数次想要联系颜柳,手机在手中拿起又放下。最终,他用颤抖的手写下一本本忏悔录,在自制的视频里,他对着镜头突然哽咽:“‘亲有过,谏使更’,我却连女儿谏言的机会都剥夺了。”

多年后,颜柳也成为了母亲。看着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容,她突然理解了父亲当年的出发点。虽然父亲爱的方式错了,但那份爱从未改变。她想起儒家的“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心中满是愧疚与自责。

自高中毕业,整整二十年,颜柳都没有回过家。这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了家乡。推开老宅的门,映入眼帘的是父亲躺在病床上虚弱的模样。父亲颤抖着拿出珍藏的红木匣,里面整齐码着七枚U盘,标注着“忏悔录”。最后一段影像拍摄于手术前夜,父亲穿着病号服,脖颈插着导管,却仍在吟哦新作:“梧桐老去空遗恨,新柳扶风应有声。若得来生重执笔,愿描儿志作丹青。”

颜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扑到父亲床边,放声痛哭。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她手心里写下“悔”字,随后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殡仪馆的玉兰花开得惨白,仿佛也在为这场遗憾哀悼。母亲递来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锦囊,里面是颜柳小学时的作文簿,和一张被金缮修复的志愿表。生漆混合金粉填补着裂痕,在“北京大学”四字上勾勒出银杏叶脉纹路,盒底压着张泛黄便签:“破镜难圆,金缮可续,愿以余生为金漆,弥尔心痕。”

骨灰盒入土时,母亲塞给她一块绣帕。素白绸面上,父亲用手术前最后的力气绣了《诗经》里的句子:“荏苒柔木,君子树之。”最后一针没收进绸布里,猩红丝线垂落如未干的血,诉说着无尽的遗憾与牵挂。

当夜,颜柳独坐老宅。月光透过窗户,缓缓移过父亲常坐的官帽椅,在《颜氏家训》上投下菱形光斑。她翻开折角的“教子篇”,看到父亲的批注,终于明白:所谓父子,不过是在岁月里互相修剪的年轮。 她提笔在父亲未完成的《女诫》旁,续写王阳明的诗句:“却笑从前颠倒见,枝枝叶叶外头寻。”笔锋扫过泛黄宣纸,惊起案头积尘,在光束里跳起迟来二十年的圆舞,那是父女俩迟到的和解,也是岁月里最深沉的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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