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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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水，是这座城市镌刻在血脉里的图腾。它既不似江南水色的婉约缠绵，将柔情悄无声息地渗入大地肌理；亦不同于北地江河的粗犷豪放，以疾风骤雨般的气势来去匆匆。长江与汉水在此纵横交汇，宛如两条雄浑的巨龙，以开天辟地之姿劈开广袤大地，在城郭之间奔腾咆哮。它们裹挟着万钧之力自天际奔涌而下，冲刷、塑造出江城雄浑壮阔的轮廓。这磅礴的水势中，既有亘古不变的野性与狂放，更蕴藏着被人类智慧驯服后，依旧勇往直前的磅礴力量。
溯流而上，历史的指针拨回到三千五百年前的盘龙城[1]。那时，轻柔的水波温柔地抚摸着城垣的根基，先民们择高地而居，以舟楫为桥梁，在滔滔涛声中，筑起了一方安稳天地。如今，岁月的泥土虽已覆盖了往日的痕迹，唯有残断的陶片，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是水路要冲的辉煌过往。水，是武汉命脉最初的源头，更是深植于这座城市骨血中的独特烙印。然而，水亦如猛虎，在古云梦泽的朦胧旧影里，不知有多少城郭村落，被无情的洪波瞬间吞噬，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长江与汉水交汇之处，波涛汹涌，这里自古以来便是武汉的魂魄所在。大禹疏导江汉的古老传说，早已化作禹功矶上的道道石痕，成为岁月永恒的见证。蛇山之巅，黄鹤楼巍峨屹立千年。昔人在此极目远眺，楚天辽阔，只见江汉朝宗，烟波浩渺，浩浩荡荡的江水仿佛延伸至天际。无数文人墨客登临此处，触景生情，留下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但鲜为人知的是，这座千年名楼占据三镇形胜之地，俯瞰着江流走势，自古便是观察水情、筹划治水的天然瞭望台。凭栏而立，眼前江阔水深，舟楫往来如织，水患的威胁也尽收眼底。这份居高临下的独特视野，在岁月的积淀中，悄然孕育出洞察水势、驾驭洪流的智慧种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能哺育苍生，亦能吞噬万家。晚清名臣张之洞督鄂期间，深谙此理，于是主持修筑张公堤，锁住后湖之水。自此，汉口摆脱了洪波的侵扰，在泥泞中崛起，逐渐奠定了“东方芝加哥”的坚实根基。如今，曾经桀骜不驯的江水，已彻底听从人民的调遣：上游，巍巍三峡大坝如巨人般矗立，驯服了千年洪魔，护佑武汉岁岁安澜；千里金堤固若金汤，智能监测网络如细密的神经，遍布江岸。昔日“洪水走廊”的悲伤旋律，终于被科技与人力共同谱写的安澜新章所取代。长江与汉水，恰似两条强壮的巨臂，将武汉三镇紧紧拥入怀中。其水势的雄浑刚烈，铸就了江城刚健不屈的筋骨；其水势被驯服后的温顺平和，更彰显出人类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伟大力量。
漫步江城，码头如星辰般散落各处，市声鼎沸，热闹非凡。汉口的江汉关钟声沉郁悠远，穿透层层水雾，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武昌的中华路码头，轮渡的汽笛昔日准时划破清晨的薄纱，唤醒沉睡的城市；汉阳晴川阁下，曾经船工的号子与江涛相互应和，激昂的旋律仿佛仍在耳畔回响。而在汉阳翠微峰下，归元禅寺的晨钟暮鼓，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至今仍声声不绝。每当洪水肆虐、浊浪滔天的危难时刻，寺中僧众便会齐聚大雄宝殿，梵呗声声，虔诚诵经，为苍生祈福，祈愿江河安澜，百姓平安。那袅袅升起的香烟与饱含悲悯的佛号，承载着无数江城市民面对自然伟力时的敬畏与期盼，成为水患年代里不可或缺的精神慰藉。这些喧嚣的市声与空灵的梵音，无一不是水波激荡的回响，是人们对水的深切呼应。古往今来，商旅循水道汇聚于此，货物随江流运往四方，财富依水运而积聚。水，赋予了武汉三镇无限生机，更赐予了它吞吐八方、海纳百川的豪迈气魄。如今的武汉，作为中部崛起的重要战略支点，“九省通衢”的独特优势因水而焕发出全新的生机与活力。黄金水道之上，巨轮穿梭往来，承载的不仅是传统货物，更有光谷生产的“新质”芯片闪烁着科技之光，生物城研制的尖端试剂在冷藏箱中静待启程，智能网联汽车零部件整装待发，准备驶向世界各地。长江新区的规划蓝图在水畔徐徐展开，数字经济、绿色经济的新芽，借助水运的便利，在荆楚大地上蓬勃生长。青石板阶被无数行人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却始终沾着江水拍岸留下的湿痕；老租界的石墙历经岁月洗礼，依然巍然屹立，砖缝里悄然爬满了水汽滋养的青苔。这水的刚猛之力，早已深深浸入街巷的每一道肌理；这水被驯服后的滋养之功，也正孕育着面向未来的新质生产力之花，绽放出勃勃生机。
汉正街的喧嚣热闹，户部巷的烟火气息，吉庆街的婉转夜曲，无不依水而兴，因水而盛。汉口曾被誉为“驾乎津门，直追沪上”，在江汉交汇处，樯橹如云，船只往来如织。“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的诗句，生动描绘出水所滋养的繁华盛景。如今，江滩公园延绵数十里，曾经杂乱的堤岸已被绿道和亲水平台所取代，成为市民亲近水、享受水的欢乐乐园；东湖绿心，碧波浩渺，赛艇竞逐，展现出一幅水生态修复的美丽画卷。水，不再仅仅是城市的交通动脉与经济命脉，更成为了人们幸福生活的源泉，是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理念的生动写照。江水奔腾不息，赋予了武汉天生的闯荡江湖的胆魄；而水患根治、人水和谐的崭新篇章，更为这份胆魄增添了从容与自信的底气。
水，不仅铸就了武汉的城市形貌与商贸繁华，更深深地塑造了此地独特的人文精神。江汉交汇的磅礴气势，激荡出武汉人爽利如浪的方言；汉剧唱腔高亢激昂，恰似江涛裂岸的雄浑；夏夜摇动的蒲扇，节奏也如同拍岸的江水，充满韵律。水，教会了武汉人勇毅、坚韧、直爽的性情。然而，水亦有其暴烈之时，每当江涛咆哮，洪水肆虐，江城人对水既敬畏又依赖，更懂得驾驭水的重要性。古有郭公堤[2]坝巍然屹立，守护一方安宁；近有九八抗洪时，万众一心，以血肉之躯筑起坚固长城的壮烈壮举。那江堤上震天的号子，与昔日归元寺的祈福梵音，虽然形式截然不同，但心系家园、共御洪魔的精神内核却一脉相承。人与水的较量，在这片土地上从未停止，而江城的气魄与韧性，正是在这惊涛骇浪的洗礼中，被千锤百炼而成。如今，这份较量已升华为更高层次的对话与共生，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愿景，正在逐步实现。
今日登临黄鹤楼，极目四望，一幅壮丽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脚下，长江与汉水驯服地奔流不息，百舸争流，尽显生机；远处，三峡大坝巍峨耸立，如定海神针般守护着江河安澜；江畔，光谷的科创塔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折射着粼粼波光，长江新区的宏伟蓝图在智能规划的引领下，清晰地铺展在世人面前。水的形态在时代的变迁中不断变化，但水与武汉灵魂的共鸣却从未停歇。在那热气蒸腾的豆皮香气里，在长江大桥列车驶过时的隐隐震动中，在轮船犁开江面泛起的连绵白浪间，水的精魂依然在奔涌激荡。昔日桀骜不驯的江涛，已化作驱动中部崛起的澎湃动能；曾经肆虐的洪魔，正变为滋养新质生产力的丰沛源泉。归元寺的钟声依旧悠扬，但祈福的内涵，已从单纯的祈求水退安澜，悄然融入了对这座依水而兴、驭水而强、因水而新的城市，对其更加美好未来的深深祝愿。光谷的科创之光与江水交相辉映，长江新区的蓝图在水畔渐次成真，古老江城的水之壮歌，正在谱写着人水和谐、创新引领的崭新乐章，向着更加辉煌的未来，昂首前行。（2025年6月4日夜于武昌）
[1] 盘龙城遗址出土有青铜器、陶器、玉器等遗物3000余件，属于商王朝制作，彰显了商代盘龙城的发展高度。
[2] 郭公堤：位于汉阳东西月湖桥之间，是清雍正二年汉阳知府郭朝祚所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