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岁月的尘埃落定,我终于卸下繁重的事务,坐在窗边,书桌上轻悄地放着键盘。一束阳光从窗外悄然踱入,轻轻伏在指尖上,悄然牵引出我心中深藏的文学之梦。那些遥远又清晰的记忆,如泉水般汩汩涌上心头,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文字长河,流淌过我的大半生。而在这条长河的源头,始终闪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乡愁,那是我文学梦最初的养分,也是我永不褪色的精神原乡。
少年时,煤油灯下,艾青先生笔下“大堰河”的泪水,魏巍老师文字里“最可爱的人”的魂魄,还有鲁迅先生笔下那孤独而执着的过客,便如萤火虫钻进了我幼嫩的血管之中。那时的我,总爱蜷缩在老屋的角落里,借着昏黄的灯光,贪婪地翻阅着每一本好不容易寻来的书籍。书页间飘来的,不仅是油墨的清香,更有远方世界的气息。每当读到那些动人的文字,我的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外那片广袤的田野,飘向山那边未知的天地。我开始用稚嫩的笔触,在作业本的空白处,写下对故乡的眷恋,对远方的向往。那静夜灯下,铅字像是有了生命,在纸页上跳跃,在我心上凿刻下痕迹。从此,一粒文学的种子,悄然落进心田的泥土深处,它被文字无声的魔力深深吸引,更被对故乡的热爱与对远方的憧憬浇灌,从此只愿在纸页间生根发芽。
参加工作以后,我贪婪地汲取着文学的养分。那时节,每个夜晚都似一个虔诚的仪式,我伏在桌前,在纸上耕耘着灵魂的田亩,再将一行行心血郑重投进邮筒。八十年代某日,惊喜忽然降临:我的一篇稿件竟刊印于一份专业杂志之上。当目光触及那印着自己名字的铅字时,那墨香、那纸的质感、那名字的轮廓,皆如电流穿过身体。原来,我的声音也能在广袤天地间留下回响!铅字如春雷,轰然惊醒了沉睡的种子,它终于顶着泥土,在阳光下勇敢地探出了头。然而,这份喜悦并未持续太久,现实的风雨便接踵而至。
某次我以一首小诗表达思乡之情,不料引来议论纷纷,有人指指点点道我“不安心工作”。那些议论如针尖刺耳,扎在心头。我默默立于单位锅炉房前,灼热蒸汽扑面,恍惚中竟看见那些投寄出的稿纸,正被无形之手揉皱、浸湿,字迹渐渐模糊成一片洇开的泪痕。那一刻,委屈、迷茫与不甘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的文学梦是否真的只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但当我在深夜里,再次翻开那些珍藏的书籍,看到书中主人公在困境中依然坚守梦想时,心中那团被现实浇灭的火焰,又重新燃起了一丝火苗。故乡的老槐树、村头的小溪、夏夜的蛙鸣,这些记忆中的画面不断在脑海中浮现,仿佛在轻声告诉我:不要放弃,诗和远方,就在你笔下。
文学之梦,已在血脉里生了根,岂是几句闲言便能拔除?我咽下苦涩,更深地扎入书海,以更勤勉的阅读与练笔充实自己的筋骨。方格稿纸成了我的阵地,邮局的邮筒成了寄托希望的航船。一篇篇习作,带着初愈的伤痕和更坚定的渴望,再次飞向四面八方。终于,陆续有稿件化作铅字,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虽非鸿篇巨制,却如点点星火,在挫折的暗夜里,顽强地证明着梦想的温度与心跳。我轻轻抚平心绪,想起了鲁迅先生笔下那位于旷野中独自前行的过客——纵使前方是坟茔,也未曾止步。他踏破荆棘,我亦需如此。
步入省城工作,我虽头顶经济类研究生的光环,日日与理性的数字、严谨的报告为伍,然而理科生的身份,却丝毫未能冷却我对文学滚烫的赤诚。相反,这份理性的底色,让感性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澄澈而坚韧。工作之余,当白日的喧嚣归于沉寂,案头堆积的报表暂时退场,便是我潜入古老文字海洋的时刻。一盏孤灯下,《史记》的雄浑列传里,人性的壮阔波澜令我屏息;《左传》的春秋笔法中,历史的惊心动魄让我扼腕;《战国策》的纵横捭阖间,语言的锋利与智慧的光芒使我倾倒。那些佶屈聱牙的文言,如同一座座险峻的高峰。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啃噬,一句一句地琢磨,在词典与注疏的指引下,艰难攀援。
这完全自发的、近乎笨拙的求索,不为名利,只为聆听千年之前智者的心跳,只为汲取那沉淀在时光深处的、最醇厚的文学琼浆。经济学的逻辑思维,非但不是阻隔,反而成了独特的桥梁——让我得以用分析的眼光解构文言的肌理,又用感性的心灵拥抱其不朽的灵魂。而在这过程中,乡愁始终如影随形,每当读到古人笔下的思乡诗句,那些关于故乡的记忆便会更加清晰。我开始尝试将经济学的理性思考与对故乡的情感融合进文字创作中,试图在理性与感性的碰撞中,寻找文学表达的新可能。
几十载光阴,我工作的主旋律,竟始终是与文字共舞,与文字结缘。案头堆积如山的报告、总结、方案、通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是在伏案疾书,便是在凝神推敲。一行行严谨的公文,一篇篇务实的材料,它们绝大多数都署着单位的名字,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了集体事业的大河。起初,或也曾有过一丝“为他人作嫁衣”的怅然,但渐渐地,我在这看似“奉献”的劳作中,品出了别样的滋味。这浩如烟海的“单位文字”,恰似一座无情的熔炉,它锻造着我遣词造句的精确、逻辑思维的缜密、谋篇布局的章法;它逼迫我在有限的框架内寻求最优的表达,在规定的主题下挖掘最深的意涵。
这经年累月的磨砺,如同河床对水流的塑造,无声无息,却深刻地改变了我驾驭文字的肌理与力量。原来,这看似远离“纯文学”的案牍劳形,连同那深夜孤灯下与司马迁、左丘明的默默对话,竟是为我文学之梦默默淬火、锻打锋芒的隐秘道场。而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乡愁也在不断发酵、升华。每当出差在外,看到异乡的风土人情,总会不自觉地与故乡作比较,心中那份对故乡的思念便愈发浓烈。我开始明白,乡愁不仅仅是对故乡地理空间的眷恋,更是对过去纯真岁月、对简单而美好的生活方式的向往,这种情感,也成为了我文学创作中最动人的素材。
多年后,当2016年我接过金融作家协会的会员证时,指尖触碰那温润的卡片,一股暖流奔涌。它像一枚迟来的印章,郑重地盖在我这奇特的双轨旅程之上:在数字报表的冰冷丛林里,在公文尺牍的严谨方寸间,在理性逻辑与感性诗意的交织地带,终究也倔强地开出了属于我自己的、带着体温的文学花朵。然而,我深知,这仅仅是文学之路上的一个小小里程碑,前方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待着我去探索。
如今,终于离开管理岗位,时间慷慨地归还于我。终于能从容坐定,如数家珍般写下心仪的人与事。那些被岁月淬炼过的悲欢,那些被世事磨洗过的面孔,皆沉淀为我笔尖最珍贵的财富。夕阳熔金,晚霞铺展,我俯身敲击着键盘,如同老马伏在槽头,犹自咀嚼着千里征途的滋味——这征途,始于灯下稚嫩的憧憬,行过议论的风霜,穿过经济理性与文言古韵交织的奇异小径,穿越公文尺牍的密林,也点缀着铅字星光的慰藉。生命长河奔涌不息,我的文字之舟,载着这丰饶而独特的行囊,正要驶向更远的浩瀚。
此刻,我不禁想起那些同样怀揣梦想的人们。尽管诗很烂,远方很远,但我们都在努力踮起脚尖,想触摸那星辰大海。他也有梦与光芒,纵使梦微暗,光芒涣散,却仍挥画笔,要勾勒出破晓的序章;她也有歌与彼岸,纵使歌喑哑,彼岸苍茫,仍奋力张开双臂,欲揽入怀中那片碎浪;你亦有火与微光,即便火将熄,微光颤栗,犹倔强迈出脚步,去丈量荒原尽处的残阳。苔也有山与月光,哪怕山是断崖,月光封于深雪,仍以裂石之姿攀援,要听清云层之上迟到的惊蛰;蚕也有茧与残网,纵使茧成空壳,残网悬于枯桑,偏用露水织出经纬,等一只迷途的蝴蝶撞破天际的极光。
我们都是追梦人,在现实的重重困境中,坚守着内心那一份纯粹的热爱。文学于我,不仅是梦想,更是一种生命的救赎。它让我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寻得一方宁静的精神家园;它让我在岁月的流逝中,留住那些珍贵的记忆与情感;它更让我明白,无论现实多么残酷,只要心中有梦,就永远有前行的力量。
窗外落日熔金,霞光弥漫天际,这光芒映照着窗内屏幕上跃动的文字,也照亮我心中那些将要落笔的章节:那毕生与文字纠缠的苦乐,那在奉献中完成的自我修炼,那挫折后依然昂起的头颅,那理性土壤上绽放的感性之花,都已融入血脉,成为我笔下不竭的源泉。生命如长河不息,文学恰似舟楫,载我驶向永恒之海。而乡愁,就像长河两岸的风景,无论我漂泊多远,它始终在那里,给予我温暖与力量,让我的文学梦,永远有一个可以回望的起点,也有一个不断追寻的方向。
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我仿佛听见了少年灯下翻动书页的声响,那声音细微却坚定;又仿佛听见了几十年间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那声音绵长而深沉;甚至,依稀还有无数个深夜,灯下诵读《史记》的琅琅之声,那声音穿越时空,带着金石般的回响——这一切,如故园屋檐下滴落的春雨,将灵魂一寸寸润透。我知道,我的文学梦,将如这永不干涸的长河,在岁月的流转中,不断奔涌向前,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