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是浸透了水的灰布,单调地铺展,却压着无数欲言又止的旧事。月亮隐退的罅隙里,太阳才怯怯地探出头,世界便醒了。而我,竟比平日醒得更早,残梦的碎片还粘着眼睫,困意像未散尽的夜气,沉沉地裹着四肢。为了驱散这粘稠的倦怠,我推门而出,漫无目的地游荡。
脚步不自觉地引我到了湖畔。晨跑者的身影,带着蓬勃的热气与节奏,一个接一个,迅疾地与我擦肩,又迅速消失在前方。我忽然惊觉,自己正逆着这人潮涌动的方向,踽踽独行。沉默,成了此刻唯一的语言。我仰起头,目光投向天际——我是在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吗?就这样,固执地,向着南岸那片沉默的绿意而去。
这条路,是城市的留白处。没有诱人的烟火气,没有匆忙停驻的身影,人们像避开一处不合时宜的风景,匆匆逃离这冷清的河岸。于是,空旷里,只剩下我,和脚下这条被遗忘的路,固执地向前延伸。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看见,铅灰色的天幕下,那轮刚露面的太阳又悄然藏起了脸庞,只余下湖堤旁,一片拥挤的、带着几分萧索与疲惫的——杨柳。
杨柳啊,杨柳!这城市边缘的弃儿,这被喧嚣遗忘的角落,你为何偏偏要在此处扎下根来,在这荒诞的尘世里走这一遭?为何,你们总是这样静默地站着,一站就是千年万年?对于你们中的大多数,四季的轮回或许并非恩赐,而是酷刑吧?凛冬的霜刃,早春的料峭,足以将柔嫩的枝条冻僵、摧折。不过是侥幸,此地少有大雪封冻,但那彻骨的寒意,早已深深烙印在每一寸虬结的枝干、每一片蜷缩的叶脉里,如同岁月刻下的无法磨灭的标签。
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竟想狠狠踢向那看似柔弱的树干,让它们在我的脚下匍匐、哀鸣。可它们呢?只是随风轻轻摇曳,柳条舒展,如丝如缕,在空中划出无迹可寻、无律可依的弧线。我的愤怒,像拳头砸进了棉花,像妄图去踢倒无形的风一样可笑——我一个趔趄,几乎被自己的愚蠢绊倒。回过神来,哑然失笑:它们不过是这天地间最柔韧的生命,为何要承受我无端的迁怒?它们以最谦卑的姿态,承受着风霜雨雪,却以最坚韧的沉默,宣告着不可战胜的生命力。而我在与它们的“对抗”中,被击溃的,从来都只是自己那颗浮躁不安的心。
就在这踉跄的瞬间,一个念头如柳絮般轻盈又沉重地飘落心间:我多想,也做一株杨柳!让我那沉重如石的躯壳,在这浩荡的风中,彻底消融、分解。让我的骨骼化为柔韧的枝条,再无棱角,再无滞碍,只随着风的呼吸、云的流向,自在摇摆。让世间一切的愁怨、喧嚣、挤压、不公,都像这穿湖而过的风,呼啸着、呜咽着,却只能从我千万条垂落的发丝间穿过,无法将我撼动分毫。纵然被无形的重压暂时弯折了腰身,只要风稍息,我那看似纤细的腰肢,便会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韧性,轻轻地、从容地,重新垂立,指向大地。这沉默的倔强,这柔中之刚,是生命最本真的姿态。
我渴望成为一株杨柳!将我的根系深深扎进这湿润的堤岸,让我的魂魄融入这水汽氤氲的南岸风景。这里,就是我的国。这里有我的同类,我的兄弟姊妹。我们沉默地并肩,彼此无需言语,只以叶片的沙沙声传递着亘古的默契。纵使周遭是钢筋水泥的冷漠,是车轮滚滚的遗忘,是无人问津的荒凉,但风,唯有风,是慷慨的!它从旷野深处、从湖的东面游奔涌而来,裹挟着泥土的腥甜、水草的清新,还有远方的消息。这风,就是我们的盛宴,是我们生命的律动:在春天,我们吐出鹅黄的嫩芽,那是献给苏醒大地的第一抹微笑;在夏日,我们撑开浓密的绿荫,听蝉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吟唱时光;在深秋,我们披上金黄的华服,在萧瑟的风中舞一曲告别的华尔兹,任叶片如蝶般纷飞;在冬夜,我们褪尽铅华,以赤裸的筋骨承接星月的清辉,看霜花在枝头凝结成晶,静待下一个轮回的号角。
我有我的四季分明,我的时间河流仿佛永不枯竭,却又在每一次叶落、每一次抽芽间,惊觉光阴如指间沙般飞速流逝。当我的意识与这杨柳的身躯猛然重叠,仿佛整个尘世都变得轻盈、透明、不再真实。我恍惚感觉自己正躺在湖面之上,被温柔的流水托举着,像躺在最舒适的摇篮里,随着水波的节奏轻轻摇晃。然而,每当万籁俱寂的深夜来临,一种奇异的清醒又会攫住我。我无法安眠,只想起身,去看那轮孤悬的月。看她将清冷如雪的光辉,无声地、温柔地、均匀地洒落在这片沉睡的大地上。她总是这般沉默地劳作,从远古到如今,而我,竟从未想过要去惊扰她永恒的孤寂。
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流泪。让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我的“面颊”——那一片片细长的柳叶。让我的悲伤化作清晨的露珠,挂在叶尖,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然后,让我再轻轻饮下这天地恩赐的甘露,让苦涩与甘甜在叶脉深处交融、沉淀,成为滋养下一次萌发的力量。
生命啊,总在某些猝不及防的瞬间,露出它最陌生的面孔。这陌生感,或许源于我灵魂深处那一声无法安放的叩问:我究竟属于哪里?死亡,这位永恒的邻居,时常以最奇异的姿态靠近。它并非狰狞的阴影,更像一位沉默的老友,伸出冰凉却并非无情的手,轻轻抚过我灵魂上累积的伤痕。我这一生,颠沛流离,心上的沟壑纵横交错,唯有它,不厌其烦地、以最虚无的绷带,为我包扎那些无人看见的创口。在它冰冷的怀抱边缘,在生与死那模糊的交界地带,一切喧嚣与执着忽然沉寂下来。唯有在那一刻,死亡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晕,比正午的太阳更令人感到一种深邃的、包容一切的暖意。我仿佛与它达成了某种隐秘的谅解。或许,我终将懂得,是死亡,默默承担了世间所有的哀愁、怨怼与无解的苦痛,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容器;而它,却慷慨地将生命中最纯粹、最美丽的期许——比如春天必然到来的信念,比如新芽破土的勇气——毫无保留地留给了我,留给了每一个尚在呼吸的生灵。
风啊,风!你这无拘的浪子,你这永恒的吟游诗人!那么,你又为何不愿在此刻,对这即将燃尽的生命之火,再施予一次最温柔的抚慰?他,不过是一株平凡的杨柳,在生命旅程的终点线前,却努力为自己换上了一袭最鲜亮、最蓬勃的绿袍——那不是衰败,那是谢幕前最盛大的献礼!人世间,教会我第一声啼哭,教会我以泪眼辨认这纷繁的世界。而我,只愿在最后的时刻,以一抹柳枝轻拂水面般的微笑告别。我只愿成为一株杨柳,在风中轻轻道一声:珍重。世间的魑魅魍魉,人心的千沟万壑,所有具象的恐惧,最终都败给了这具躯壳里奔腾不息、无边无际的想象。幻想,像一剂甜蜜的毒药,它引诱我一次次沉溺于时光倒流的幻梦,以为自己能擦去过往的泪痕,改写命运的剧本。可最终,它那虚幻的翅膀,却常常让我在奔向未来的路上,重重地跌倒,跌进更深的迷惘。
如果,你感到累了,就请在此处小憩片刻吧。我已行至石桥的拱顶,这城市的微缩高点。倚着冰凉的青石栏杆坐下,看湖水在脚下无声流淌。一个生命的故事,哪怕渺小如一株杨柳,又如何能轻易讲完?它的根须在黑暗里延伸的故事,它的枝叶在风雨中低语的故事,它年轮里刻下的每一圈光阴的故事……都太过绵长。只因为,我吹过了旷野最凛冽的朔风,也沐浴过山谷最温柔的熏风;我目睹过最狂暴的骤雨抽打湖面,也感受过最细腻的春雨浸润泥土——这些风,塑造了我灵魂的形状,赋予我飞翔的渴望。我渴望飞向那些被常人目光忽略的角落,那些心灵地图上未曾标注的秘境。在那里,我将挣脱一切形骸的束缚,成为真正的风本身。自由地呼吸每一口空气,自由地拥抱每一寸土地,自由地去爱——爱这浩渺的天穹,爱这奔流不息的河水,爱这脚下沉默的土地,更爱那潜藏于万物之中、无言却磅礴的生命意志。这份爱,将不再被打扰,不再被定义,它将是我对这世界最深沉、最纯粹的诺言。
薄雾,像一层轻纱,开始在湖面上无声地蔓延、盛开。阳光,终于挣脱了云层的羁绊,如融化的金液,缓慢地、庄严地,流淌在粼粼的水波上,涂抹在青灰的石桥上,也温柔地镀亮了每一根低垂的柳枝。远处,溪流之畔,或许有早开的花朵正悄然吐露芬芳。然而,在这南岸的湖堤,此刻最真实、最动人的存在,依旧是这一排排,静默的杨柳。
我真想,就这样化为一株杨柳啊!让我的灵魂抽枝散叶,让我的思绪如柳絮般轻盈。随风飘荡吧,飘荡吧,掠过冰冷的石栏,拂过沉睡的河水,吻过行人的肩头……最终,飘回那生命最初悸动的源头,飘回那万物萌发、充满无限可能的——春天。
只是我心底澄明如镜:春天,不在飘荡的终点,而在前行的路上。唯有脚步不停,才能抵达那永恒的、内心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