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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湖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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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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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漫步沙湖

暮色四合时分,不知哪一片云最先泫然。当第一粒雨珠吻上我的额头,我正穿过秦园东路熙攘的街巷。城市的喧嚣渐次消融在湿雾里,远处霓虹灯光在雨幕中晕染,恍若仙人倾洒的彩墨,将斑斓揉碎在沉沉夜幕。细密雨丝挟着初夏的清冽,穿过疏朗枝桠,在发梢结成晶莹水珠,顺着鬓角滑入衣领,那沁人的凉意,竟似一味唤醒灵魂的良药。我任雨丝拂过面庞,恍惚间,分不清这是积蓄的泪,还是悄然滑落的汗。雨水执着地冲刷着,似要涤尽尘世的铅华。

行至沙湖公园A区东门,雨意缠绵未歇。薄雾自湖面升腾而起,宛如轻纱,将六百年前楚王朱桢[1]折取芦笛的湖岸,悄然隐入这雨雾迷蒙的深处。历史与现实在此刻微妙交织,我不禁轻轻收拢伞骨,任梅雨浸透衣衫。凉意穿透织物的刹那,历史的琴弦似被无形之手轻拨——这绵密雨丝,是否也曾浸润过明初藩王蟒袍上的金线?洪武十四年,朱桢就藩武昌,折取湖岸芦苇制笛,那清越笛音穿透元明战火,将“歌笛湖”的雅韵深植于武昌的山水传说。

 沿着石板路缓缓前行,那些被雨水浸润的历史印记愈发清晰。清末任桐[2]醉心沙湖风物,仿《红楼梦》大观园意境构筑“琴园”,设“荷风亭”以赏莲。康有为所赠楹联“琴谱茶经,轮换风雅;园花池月,悟彻禅机”,至今悬于门楣,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文人雅趣。这些历史片段,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这场梅雨串联起来。

我向来不喜欢雨,嫌它总猝不及防,打湿衣衫,搅乱心绪,模糊沿途风景;檐下单调的雨声,轻易便能惊扰了梦境的安宁。然而此刻,入园后,映入眼帘的是乐乐亭,一副对联“柳青芦白,琴韵笛声,犹忆当年气象,花笑鸟鸣,人歌舟唱,且看此日风光“的对联,虽显当代人手笔,却也巧妙地勾连起古今。置身沙湖公园,城市的喧嚣在雨水浸润下悄然有愧遁形。雨丝如细密银针,不慌不忙地缝补着时光在心底留下的裂痕。它们纤细透明,无声地落在肩头,又悄然滑落,却在不经意间,触动了灵魂深处那隐秘的弦。

雨势渐密,万千雨珠如碎玉在湖面跳跃闪烁。穿过“琴堤水月”,一片荷塘跃入眼帘:翠绿荷叶托着流转的水珠,宛如晃动的碧玉盘;粉荷恰似绿绸上跳动的火焰,在雨幕中明明灭灭,燃烧着湿润的生机。眼前接天莲叶,应与百年前任桐所见相似!只是那些亭台楼阁,早已湮没于岁月烟尘,唯有这水中花魂,年复一年在雨季如期绽放,明艳动人。

梧桐枝叶擎天如盖,雨珠坠入叶隙,激出琤琮清响,仿佛精灵在翡翠琴键上欢舞。它们汇聚成晶莹溪流,沿叶脉游走,滴在苍苔石阶溅起琼花。湖边杨柳最是多情,垂垂柳丝将漫天雨线纺成朦胧诗行,随风摇曳成水墨长卷。雨滴轻吻湖面漾开涟漪,心绪也随之荡漾开去。园中行人寥落,我独自行过积水的曲径,看雨水在地面汇成小溪,恍若无数幽秘潜流,在昏蒙中执着奔涌,终归沙湖怀抱。雨打在伞面的滴答声,是天地亘古的秘语。路旁花草饱吸甘霖,鲜翠欲滴,似要沁出绿来;雨珠在各色花瓣上流转聚散,剔透如星,平添几许清芬,似有还无地漫入雨帘。

雨,有着琉璃般澄澈的胸怀。它不在意衣裳的华朴,不评判心事的轻重。落在行者紧绷的伞面,落在猫儿蜷曲的尾尖,落在少女飘飞的裙裾。它涵容所有触碰——无论滑过冰冷的大理石,还是坠入幽暗的苔缝。无拣择,无分别,如无边琉璃静静涵容天地万籁,温柔的呢喃与沉重的叹息,终在其间化归澄明。

“琴桐馆”内,任桐先生的青铜像沐雨而立,肩头凝着清泠水光。这位“沙湖居士”将毕生心血倾注在《沙湖志》[3]中,他的挚友扬铎[4]更是痴情,为沙湖写下“三唱”。昔日误称“琴园路”为“秦园路”时,泥泞里深深车辙如大地皱痕;而今脚下,青石小径蜿蜒曲折,雨珠溅起清泠碎响,似冰珠跳落在青玉盏上。百年前,需费银毫半钱方得入园的文人,曾在亭中听雨赏荷;如今民众沿九里环湖步道漫步,看稚子在嵌有‘烟雨’纹样的步道上追逐,老者在康乐桥畔凝神对弈。若任桐先生看到乐乐亭的戏曲雅韵,已化作露天剧场里普惠万民的市声与丝竹交响,他“沙湖建设会”未完成的梦想,或许能得到一些慰藉。

被雨水洗涤过的枫杨,苍翠欲滴。沿小路行至梦想花园,忽见枫杨枝头鸟巢,新绿与枯褐枝条交错叠合,宛如时光碑石上斑驳的铭文,记载着生命的荣枯。一只白鹭倏然掠过水面,翅梢堪堪点破倒影——对岸“御湖世家”冷硬的玻璃幕墙与楚河汉街的霓虹幻影,在涟漪中碎裂又重组,幻作斑斓的星河。现代的繁华与千年的静谧,仅一水之隔。沙湖大桥若一痕银弦横贯湖面,悄然串联起两个时空。桥栏浮雕沐雨低语:左侧楚王采芦制笛,笛孔逸出的清音惊起一行白鹭;右侧清淤工人翻动浊泥,新荷的尖角正刺破黑暗迎接光明。船驶过楚河闸口,东湖烟波浩荡而来——2011年重新开凿的楚河,象一痕流转的银梭,缀连起分隔的孪生湖泊。恍惚间,历史光影在水中叠印。沙湖本无缥缈神话,却见证无数文人将诗酒风流淬入粼粼波光。而今游轮划开水面,激起的雪浪仿佛在吟诵往事,那些沉埋水底的记忆在雨雾中渐次苏醒,凝作沙湖特有的文脉气息,萦绕在每寸山水之间。

雨声骤然急促,如万豆泼洒在青瓦上,簌簌作响。我折返躲进“平沙水榭”,见几个学生临窗写生,笔下游鱼栩栩如生,竟与晴日惯见的湖中鱼群虚实相映。谁曾想此处承载过生态的剜心之痛?八十年代工厂污水肆虐,水葫芦如绿色脓疮溃漫湖面,搅动黑泥时散发的恶臭,能穿透最浓密的雨幕。而此刻窗外,睡莲洁白如初生,水杉的倒影与青天黛色在湖水中交融晕染。经过十多年的治理,曾经被污染的湖床,重新焕发出生态的活力——大自然从不辜负人类,只要给予它一丝宽容。当年清淤者额头滴落的汗珠,最终化作了今日游轮划破清波时的从容优雅。

行至“雁桥秋影”,一副楹联映入眼帘:“数行雁字齐飞,后后先先,斜对琴堤水月;隔岸芦花荡漾,重重叠叠,正来沟口夕阳。”在烟雨深处,仿佛看见任桐先生身穿青衫的背影渐渐远去,最终融入无边的水墨之中。他倾力打造的琴园虽已化为焦土,但其精神却融入了“新十景”的飞檐翘角;楚王的芦笛清音虽已散入烟水,但他的韵律早已沁作沙湖最温柔的名字。梅雨缠绵不绝,如同亘古不断的丝线,将元明的笛孔、清末的残瓦、当代的钢铁观景台,一一串联起来,形成一条闪耀着时光流转光辉的珠链。

雨歇,霓虹灯在湿润空气中渐次亮起。路面积水如镜,倒映出高楼的身影,天地仿佛瞬间颠倒——那楼宇波纹状的外立面暗藏玄机:设计师从《沙湖志》十六景之“烟波”中获取灵感,用特制铝板复刻湖波最细微的纹理与气息。古典的灵魂,在现代建筑中得以延续,就像湖中的新荷破淤而立,与玻璃幕墙折映的虹霓,在潋滟波光上共舞。曾经“雨天一身泥”的抱怨,早已被脚下坚实的青石板路,永远封存在历史的尘埃里。一只斑鸠突然从银杏丛中飞起,翅膀上甩落的水滴溅在我的脖颈上,那微凉的触感瞬间将我惊醒:我虽身处沙湖中心,灵魂却刚刚与历经六百年沧桑的沙湖,一同沐浴了一场透彻的清雨。

雨,是天地间一剂无声良药,以最温柔的方式,治愈心灵的创伤。它没有雷电的轰鸣,也没有暴雨的猛烈,只是以一种恒久、近乎悲悯的姿态,默默守护着在雨中漫步的我。夜晚的寂静,让每一滴雨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如同某种神秘的语言,在耳边轻轻诉说。那些在喧嚣白昼被压抑、遗忘、未曾说出的话语,在雨水的浸润下渐渐变得清晰、柔和,最终化作透明的液体,顺着肌肤流淌。我开始听见内心深处那些被尘埃掩埋的低语,开始理解那些还未表达就已消逝的叹息。雨的治愈,是无声的渗透,是无条件的包容,它不催促,不强求,只是提供一片湿润的宁静。在这片宁静中,我学会了与自己对话,倾听那些被日常琐事淹没的细微声音。

行走间,路上行人渐多。各色花伞纷纷撑开,宛如雨后绽放的移动花朵,为这幅水墨画卷增添灵动气息。或许许多人和我有着相似的心境,明知雨天出行不便,依然按捺不住内心亲近自然的渴望,纷纷走出家门,伸出手掌,去感受这天地间细腻清凉的馈赠……这是一种源于本能的回归,是对纯净与宁静的共同向往。

雨,是世间最包容的存在,就像沙湖那广阔的水域。它不分高低贵贱,无差别地降临在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生灵之上——就像沙湖接纳过楚王的蟒袍、任桐的青衫、清淤者的汗水,以及此刻渺小的我。它落在都市白领匆忙的伞顶,落在陋巷中老猫安睡的尾巴尖,也落在沙湖杨柳依依的枝条上,将细密的雨帘编织成诗意的篇章。它接纳一切触碰,无论是光滑伞面上的轻弹,还是沙湖青石小径上的迸溅;无论是温柔托举新荷的翠叶,还是猛烈拍打钢铁桥墩的冲击。它不拒绝,不区分,如同沙湖那深沉的怀抱,以无尽的温柔,包容着历史的战火与当代的繁华。而我,不过是汇入这片广袤水域的一粒微小水汽,此刻被它温柔同化、消融,在它湿润而宽广的怀抱中——这个怀抱承载过朱桢的笛韵、任桐的叹息、游轮的清波——找到了短暂却深刻的归属感。这份源于水域的包容让我心生敬畏,也让我领悟了宽恕的真谛。它无声地告诉我们: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们也应如沙湖之雨,以宽广的胸怀接纳他人的不同,以深沉的慈悲体谅他人的伤痛,就像湖水抚平每一道涟漪。沙湖之雨的包容,是一种含蓄而深刻的智慧,是蕴含在柔韧中的强大力量。它教会我,如何在风雨中保持如沙湖大桥连接古今般的从容,如何在喧嚣中守护内心如湖心新荷冲破淤泥般的纯净与安宁。

雨,依旧在下,轻柔缓慢,飘飘洒洒,如烟似雾,温柔地笼罩着沙湖,笼罩着世间万物。我伸出手掌,接住雨滴,感受那透明的精灵从指缝间溜走的瞬间冰凉与灵动——这触感,与指尖划过湖面涟漪何其相似;我仰起脸庞,任由雨滴在肌肤上留下微凉的痕迹,仿佛沙湖睡莲承接上天的琼浆;我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让那或清脆或低沉的雨声——这天地间最古老的摇篮曲,也是“歌笛湖”遗韵在当代雨幕中的回响——缓缓流入心湖深处,激起层层涟漪。我伫立在雨中,像一个虔诚的受洗者,站在沙湖如镜的水面上,任由雨水从外到内浸润我的身心。那些喧嚣的烦恼,那些积压的愁绪,仿佛都在这持续的温柔冲刷下,被分解、带走,汇入沙湖的脉络,如同游轮犁开的清波终将归于平静。雨,是大自然赐予的无声治愈者,它以沙湖般柔韧的力量,抚平我灵魂的褶皱。

雨中的趣味,雨中的世界,雨中的深邃意境,在沙湖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令人沉醉其中。雨丝缝合着心绪的裂痕,就像沙湖大桥连接着被割裂的时空;涟漪荡漾,既是湖面的低语,也是心湖的波动。此情此景,让人仿佛走进“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禅意画卷——而这幅画卷,正是眼前雨幕中的一片荷塘、烟波浩渺的雁桥。雨,以它无言的温柔与无尽的包容,如同沙湖本身,治愈天地万物,也温柔地修补着我心灵的伤口。它昭示着,在这喧嚣的红尘中,沙湖就是那片等待被发现的宁静之地。它启示我,当生活的风雨袭来时,唯有保持一颗如沙湖之雨般柔软而坚韧的心——就像“荷风亭”畔的红荷在雨中明明灭灭,却依然绚烂——才能穿越困境,抵达湖心岛枫杨枝头新枝旧梗交织般的清明境界。沙湖之雨的包容与治愈,是这片水域蕴含的智慧,是淤泥中新荷所象征的强大力量。它让我们明白,无论经历多少风雨,只要心中长存沙湖般润物无声的意境,就能汲取继续前行的力量,如同楚河连接孪生湖泊般温润而坚韧。

雨丝渐渐稀疏,夜色愈沉如同湖深底时光。我转身,朝着家的方向缓缓走去。大门出口楹联“沙已成金,卅里高楼铺成景;湖今聚宝,一篱绿水醉游人”在夜幕的灯光下仍然可见。脚边的积水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散落一地的星辰,又似沙湖夜雨中被鹭鸟翅膀点碎的霓虹星河,照亮我回家的路。

  我独爱这雨中漫步沙湖。爱它如行走短暂而真实的梦境,忧愁被湖雨洗净,只留下如楚河新开般清新的空气,与内心沉淀下来的东湖烟波般浩渺的宁静。爱它雨丝如天地间最耐心的绣娘,以细密的针脚无声地缝合着灵魂的焦虑裂痕,如同青石板路封存了往日的泥泞。爱它雨意轻柔坚韧,蕴含着任桐铜像肩头水光般的无尽耐心,让蜷缩的心绪如湖中睡莲般舒展,释放晴天里紧紧包裹的潮湿情感。爱它细雨没有雷霆的威慑,没有狂风的肆虐,只带着沙湖呼吸般亘古不变的节奏,悄然渗入意识深处,带来直抵灵魂的安详。

我在雨中前行,朝着灯火。独自一人,与沙湖的雨、沙湖的荷、沙湖的桥,以及沙湖六百年来的气息默默相对。唯有雨声潺潺,如同沙湖永恒的心跳,如同时光不停的伴奏,在耳畔,在心底,久久回荡。


[1]朱桢:1370年,被朱元璋封为楚王。第二年,朱元璋派人在武昌大规模营建楚王府。

[2]任桐:1868-1932年,浙江永嘉人,字琴父,自号“沙湖居士”。光绪庚子年宦游至鄂,一度任职武昌商埠局。

[3] 《沙湖志》:出版于1926年,原为油印本,国家图书馆有藏,2004 年收入线装书局之《中华山水志丛刊》。该书由任桐所写。

[4]扬铎:1892-1967年,夏口(现在的湖北武汉市汉阳地区)人,字闻泉,与任桐是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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