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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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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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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汉口江滩

江风携着水汽的微凉,漫洇过防汛墙的垛口,像只无形的手,轻轻掀动卖风筝老人蓝布衫的边角。我站在江汉关钟楼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看那只绘着黄鹤楼的风筝在风里起落——线轴在他膝上沙沙低吟,仿佛在清点滩涂里深浅不一的足印:每道印痕都是长江吐纳时,不慎漏出的年轮。砖缝间嵌着的细沙,原是江水涨潮时遗落的信笺,指尖碾过,上游雪水跋涉千里的清冽便漫上来,唤醒码头深处沉睡着的光阴。

记起儿子六岁那年,背他挤上晃荡的轮渡。木踏板随浪起伏,他兜中的橘子滚落在甲板,扑地坠入江心。那橘红圆点在浪尖打了个旋,便被江水托着,向东海的方向漂——后来才懂,有些告别从不是消失,是长江替我们收着,在某个涨潮的清晨,会漫回记忆的滩涂。彼时江滩路灯稀疏,防汛墙裸露着灰白的水泥躯体,夏夜漫涌时,唯见远处航标灯明灭,像母亲纳鞋底时不慎遗落的顶针。江滩原是长江宽厚的围裙,稳稳兜住这座城市的晨昏。“你看那芦苇,风再大也伏而不倒,根在江里扎得深呢。”当年削芦苇杆为他做哨子的话,至今仍在风里长着根须。

第一缕晨光吻上江面时,热干面推车已在防汛墙下支起。芝麻酱香混着江水微腥的气息,悄悄舔醒沉睡的滩涂,像句温软的晨唤:“新日已至。”环卫师傅挥动扫帚,清扫昨夜的余烬,那沙沙声与远处轮渡的汽笛,在熹微里拧成一股绳——一头拴着昨夜的余温,一头牵着新日的锋芒。附近居民踏上这片滩涂已成为习惯,每天第一脚踏下去,心就定了:所谓踏实,原是脚下有根须深扎,眼中有晨光漫漶,身旁有大江奔涌如恒。

晨雾未散时,江滩像块刚出笼的米糕,蒸腾着水汽。穿白色练功服的爹爹们已将亲水平台酿成太极的疆场,扇骨劈开空气的飒飒声,猝然撞上江心货轮低沉的汽笛。这碰撞竟在晨光里滤出几分岁月的韵律,像老座钟里齿轮与钟摆的私语。晨练的婆婆们有的拎着保温桶,掀盖瞬间,芝麻酱的浓香裹着芦苇的清苦在风里纠缠——粗粝中透着温热,像穿了半世纪的老棉袄,针脚里都是日子的体温。一边催老伴趁热拌面,自己已吸溜起面条,嘴角沾着的酱汁被晨光点染,亮如星子。

春末,绿意是江滩流动的血脉。新生芦苇没过膝盖,嫩得能掐出碧色的呼吸,风过时摇着细碎声响,恍若万千支小笛在说悄悄话。偶有小姑娘跌坐在苇丛,糖葫芦的糖衣化在指尖,黏住一片蒲公英绒毛——那原想远行的种子,倒成了她掌心一颗会发光的星。奶奶拎着竹篮追来,新炸面窝的热气混着草叶的清苦在风里绕,叮嘱声裹着水汽,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慢些跑,当心江豚驮你去游水。”女孩咯咯笑,忽指向江面惊呼,轮渡正犁开碧波,水痕将岸边芦花压弯了腰,仿佛在向流逝的晨昏深深鞠躬——所有被船笛载走的时光,都沉在这江水深处,发酵成故事的酒。

仲夏傍晚,江滩是武汉最热闹的客厅。穿拖鞋的人们扛着折叠椅往江边去,竹床在防汛墙下支开,凉席纹路里还藏着去岁的阳光味。卖冰棒的自行车铃脆响,裹着白霜的绿豆冰棒咬下去,凉意直透后脑,为燥热豁开道清凉的缝。花衬衫爹爹们布下楚河汉界,硬纸板上“马走日象飞田”的呼喝盖过江涛,倒像是在与亘古的江水对弈——胜负早不重要,沉醉才是真味。穿连衣裙的姑娘举着棉花糖走过,粉色糖丝粘上游浪歌手的琴弦,调子陡然添了蜜意,仿佛把江滩的时光都浸在了糖罐里。

秋深时,江滩被染成流淌的蜜糖。芦苇高过人头,沉甸甸的穗子摇着金色波涛,将阳光筛成满地碎金。常有老人俯身苇丛,捡拾饱满的芦花,念叨着要扎把比买的更结实的扫帚,能扫三年风吟、落叶与江水的絮语。或许会遇见裤脚沾着江泥的志愿者,鞋帮上还留着汛期的泥点——年年防汛都来守着,他说这条江养了他,他就得护着。这是人与江的契约,原是血脉里的相互成全。不远处,摄影者匍匐在地,镜头里系红围巾的伴侣正拾芦花,银发被晚风扬起,与金黄苇穗缠成一团,成了秋江最温柔的剪影——原来岁月才是最厉害的摄影师,把相濡以沫的日常,都定格成了永恒。

冬夜的江滩,沉在寂静的靛蓝里。防汛墙的轮廓在冷月下泛着幽光,江水黑沉如墨,唯远处航标灯明明灭灭,像夜的眼。偶有穿羽绒服的情侣依偎着走,男生把女生的手揣进衣兜。江面货轮驾驶室亮着灯,那里的船员大约也在想家——江滩的夜,最懂思念的重量。江面平如铜镜,沉月碎作银箔,被暗流推搡着,像谁散落的心事,明明灭灭。细雪卷过江风,落在树梢便融成小水珠,映得眼神愈发明澈,仿佛盛着整片星空。流浪歌手裹紧大衣弹唱,《长江谣》的调子在寒风里微颤,却比往日更添几分温柔——再冷的夜,只要故事还在,暖意自会从心底发芽。

跨年夜的江滩,是沸腾的赤焰。人群举着荧光棒涌向江岸,倒计时的声浪如潮翻卷,把一年的悲欢都卷进风里。提宫灯的汉服女子,灯影里的笑靥灿若星辰;握保温杯的师傅,杯里枸杞沉浮,笑叹年纪大了熬不动夜,抿一口应景就好——他额头的沟壑里,藏着多少江滩的夜色?交换明信片的校服少年,说要让祝福随江水去上海,带给笔友。江水从来不是隔断,是根纽带,把千里外的牵挂系得紧紧的。新年钟声訇然响起时,所有目光投向江面,烟花在夜空炸开,倒影坠进江心,像天神撒下大把碎钻,随波逐流,把没说出口的祈愿送往远方——那些惦念,江水自会替我们收着。

江上的鸣笛声把我拽回当下。沿江青石板铺就的步道,被千万双脚磨得温润如玉,缝隙里的泥垢,是层层叠叠被时光压实的故事。白背心老者蹲在防汛墙根,鱼竿垂向深水,钓线绷直如弦,像牵着沉在江底的旧光阴。“钓的哪是鱼?是晨光爬江面的样子,是竿梢那颤巍巍的分秒。”穿解放鞋的老爹朝我扬手,搪瓷缸里琥珀色的茶汤晃着涟漪,茶叶梗在杯底竖成片小森林。网兜里两条柳叶鱼银鳞闪,沾着江泥,“给孙娃熬汤,嫩得很,刺都软——像这江滩的日子,糙皮里裹着绵心。”不远处,穿校服的姑娘对着江水朗诵,声音被风扯得零碎,惊飞了芦苇丛的麻雀,翅尖掠过水面,把对岸龟山电视塔的倒影搅成粼粼碎金,在江心荡开。

防汛纪念碑基座旁,总有人摆开折叠桌。穿格子衫的年轻人对着屏幕敲击,文档里的字与摇曳的芦苇一同晃,像在给长江写封长信。卖莲蓬的婆婆蹲在旁,青翠莲蓬堆成小山,剥出的莲子卧在搪瓷盘里,白胖如新剥的蒜瓣。“尝个鲜?”一颗莲子塞进我掌心,莲心的清苦混着江风的凉,在舌尖漫开,竟洇出几分回甘——生活的滋味,原是先涩而后醇。有穿T恤的男人蹲下身,指尖拈起莲子忽然笑——他指甲缝里还留着写字楼的咖啡渍,此刻却与莲蓬的青汁混在一起,成了江滩才有的、独特的调色板。他说刚从陆家嘴回来,“在江边坐一坐,心就沉下来了,比喝多少咖啡都管用。”原来再快的脚步,到了江滩也会慢下来,因为江水在这里流了千百年,早把“急”字磨成了“缓”。

暮色从江心晕染开来,把天际抹成淡紫。对岸楼宇次第亮灯,芦苇荡便成了片暗金色的海。汉服女子手执团扇走过,裙裾拂过蒲公英,绒毛乘着江风,向初升的月亮飘去——那是无数无声的牵念,借长风,往命定的归处去。炭火烧烤炉旁,五花肉的油星在滋啦声里迸溅,吉他弹唱的《汉阳门花园》被晚风揉得温软,像江水漫过脚踝时微痒的触感。少年们围坐分食周黑鸭,辣得咝咝吸气,就着江风灌冰汽水,瓶身的水珠滴进沙地,洇出小圈湿痕,转瞬被风吹干,了无痕迹——可那些年轻的喧笑,早被江风刻进心壁的褶皱里了。

江滩的沙粒,是所有脚印的归宿。有穿草鞋的纤夫,沾着旧时江泥,那是时光结的茧;有穿解放鞋的守护者,嵌着汗渍的盐粒,那是守护的徽章;有追风筝的孩童,小白鞋尖粘着蒲公英绒毛,那是稚嫩的翅膀。这些印记被江水温柔舔舐,磨出温润的光,融进新的足迹,成了江滩无声的年轮——一圈又一圈,记着这座城市的脉动与呼吸。

我又站在江汉关的霓虹影里,那只黄鹤楼风筝再次扶摇而起。卖风筝的老人正为线轴上油,动作徐缓,像在给时光之轴上弦。江风掀动他的蓝布衫,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汗衫,胸口“武汉”二字虽已褪色,却在风里挺得笔直,像根从未弯过的脊梁。

忽然彻悟,江滩从来不是静止的岸,是长江向尘世摊开的手掌。那纵横的掌纹里,写着武汉人最本真的活法:我们在江滩种日子——把童年丢进浪里,浪会送回更鲜活的回声;把牵挂系在风上,风会织进归期的纹路;连那些怨过的潮湿,后来都成了乡愁里最润的一笔——毕竟母亲的絮语、父亲的酒气、孩童的笑闹,都浸在这水汽里,酿成岁月的原浆。

恰如这江水,裹着泥沙也托举帆樯,藏着失落也载着希望,百转千回,终归浩荡。它把日子酿成种微咸的甜——那是生命本真的滋味,是江城人血脉里奔涌的韧。

风再起时,我往江滩深处走去。足底青石板沁着江水的凉,芦苇在身侧摇曳,细碎声响像在说:留下吧,看看这江,品品这日子,慢慢走,莫慌张。

这里的水,奔流不息。这里的故事,生长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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