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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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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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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夏语

武汉的夏天,是天地间架起的熔炉,也是众生修行的道场。池莉说它是"妖精",真真熨帖——这灵物总在五月从长江的水汽里钻出来,带着江雾的黏腻,在龟蛇二山的褶皱里蜷成一团,直到十月才肯伸展开被暑气泡胀的筋骨。四十度的暑气是它鼻息里漫出的淡烟,正午长江大桥的沥青路面,能把影子烙得冒青烟。老武汉人只挥挥手:"火炉性子,惯了。"这淡然,是岁月在汗里腌过、在热里煨过,结出的盐晶,咸涩里藏着陈年的醇厚。

夏天的序曲,是江城偷偷铺开的宣纸。解放公园的林荫道,浓绿一层叠着一层,像被雨水泡透的墨;龟蛇二山吸足了江汽,翠得往下坠,枝桠间藏着的青果,是还没拆封的秘密。东湖的荷塘刚醒,新叶半卷半舒浮在水面,像少女试穿的绿罗裙,正等着盛夏来绣上荷花。清风过处,水波轻轻晃,新叶微微摇,倒像谁在耳边说:"快了,就快了。"这含蓄的起笔,藏着江城最温柔的心事。

天刚蒙蒙亮,还不到六点,天光还没白成烧红的银箔,热浪还在打盹,城市的骨头先动了。数千抹橘红在街巷里游,竹帚扫过地面,"唰——唰——",单调得像句禅语,正替城市扫去昨夜的倦意。汗珠从宽檐帽沿滚下来,坠在还留着余温的地上,"嗤"地化作一缕白汽——这是黎明最早的献祭,把夜的余温熬成了昼的序曲。脸上早被汗犁出沟壑,深色工服后背洇开的湿痕,是幅不断漫延的地图,标注着城市还没苏醒的角落。洒水车开过,喷出水雾刚探出头,就被热烘烘的空气吞了,只留下声微凉的叹息。晨光里的澄澈,原是无数颗汗珠碎成的星子。

晨光刚漫过屋檐,街巷已沸成一锅粥。这是"过早"——江城人唤醒魂灵的晨课。芝麻酱的香、豆皮的焦、糊汤粉的鲜,在湿热里缠成一团,像只看不见的手,把人往摊前拽。男女老少都屈着身子,在街头矮凳上坐了,把椅背当桌子,汗湿透了衣裳也顾不上,只顾往嘴里塞。穿睡衣的大爷和穿西裤的白领挤在一块儿,共用一碗生煎的热气,倒成了人间烟火最本真的模样。"没空调能活,没过早可就没魂了。"这是江城人生存的禅,直白得像巷口的老槐树,根扎在土里,枝桠直戳戳地指着天,不藏不掖。

七点多钟,阳光便开始撒野,八点钟,明晃晃的光线已像撒了一地的针,扎得人睁不开眼。风早被无形的手捆住了,连哼都哼不出声。街巷里的热浪凝在那儿,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过了十点,走在柏油路上,沥青的味混着热气往鼻子里钻,闷得人发昏。草木都无精打采,只有老树枝桠尽力撑开,投下几片有限的荫凉,像位慈悲的老者,悄悄给过路人搭把手。流浪狗趴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连吠声都被热烘烘的空气烤成了干。

城市的新楼盘,正在热浪里一寸寸往上长。工地是座滚烫的炼丹炉,钢铁撞出的声响,是首沉重的颂歌。工人的身影在登高车上晃,汗水湿透了衣服,把印着"希望"的粗布衣泡得透湿。他们用粗糙的手掌量着城市往天上长的高度,在这酷热里,垒起的原是生活的温度。玻璃幕墙把三伏的太阳折过来,亮晶晶的,倒像汗珠子凝的勋章。不远处的旧楼栋像位迟暮的老者,在热浪里喘着气。发烫的街石蒸着热气,店铺门半掩着,和工地的轰鸣一唱一和,倒成了冰与火的二重奏,奏着城市新旧交替的调子。

不多久,江城的夏便卸了含蓄的妆,一步步登上真正火热的戏台。蝉鸣是暑气拧成的弦,在珞珈山的梧桐叶上绷得笔直,在紫阳湖的柳丝间缠成密网,"知了——知了——"的嘶鸣,是阳光本身在歌唱,把每个寂静的角落都煮成沸腾的禅。这永不谢幕的夏日经文,单调得执着,像苦行的僧,在每片叶子上刻下燥热的偈语,连影子都被煮沸了。此时阳光浓烈如熔炉,蒸腾着世间万物,连空气都似乎要灼得燃烧起来。路旁的树叶蔫头耷脑,仿佛也畏惧这骄阳,收敛了呼吸;行人则如逃般急步而行,躲避着这无边无际的炽热。

然而暑热深处,藏着生机勃发的密码。绿意是江城披的铠甲。从解放公园到常青花园,从龟山北路到东湖南路,浓密的树冠串起一条条林荫隧道,为行人遮挡午后的太阳毒。树荫下,风如游龙掠过,枝叶哗哗作响,清凉便如神赐的甘霖,瞬间沁透燥热的肌肤。树影里吹过一阵微风,皱着的眉头就像莲花似的舒展开来——原来酷热里的清凉,才是最珍贵的顿悟。

当骤雨猝然倾泻,天空骤然晦暗如墨,粗大的雨点砸落大地,恰似天神挥鞭,鞭鞭抽在焦渴的土地上。前刻晴空万里,转眼乌云就吞了楼。雷声滚过来,雨点砸在窗上,噼里啪啦成了瀑布。行人往屋檐下跑,狗吓得缩成团,只见窗外雨帘垂落,地面热气翻腾,雨水溅起一朵朵水花,如同大地在蒸腾暑气后畅快的喘息。雨来得像奔马,去得像抽刀。半个时辰就云散天青,城市像洗了把澡,浑身清爽。雨过之后,空气澄澈如洗,草叶上的水珠抖着,晶莹剔透,天蓝得发亮。清风裹挟着泥土的清新气味钻进来,把心里的闷都扫光了。推开窗深吸口气:"这才叫痛快!"远处天际偶尔浮现彩虹,仿佛是夏天自己亲手擦亮的镜子,照见世间最干净的模样。

可清爽是握不住的沙,热浪转眼又卷回来。十字路口,那交警的身影挺得像棵松。深蓝制服贴在后背上,汗洇出大片深色,像幅不断晕开的水墨画。帽檐下的脸,是太阳烙的勋章,反光背心在强光下亮得晃眼。哨音短促,手臂在蒸腾的热气里挥得有力,把被高温惹毛的车流治得服服帖帖。皮鞋踩在快化的柏油上,地热像条小蛇,顺着鞋底往上钻。偶尔见他快步走到树荫下,摘了帽仰头灌水,水流过喉结,像久旱的田遇上了雨。片刻,那抹深蓝又站回路口,像枚淬了火的铆钉,牢牢钉在秩序的节点上,守着这熔炉里奔涌的城市血脉。职责在那儿,就算太阳把金子都熔了,也要站成道路安宁的界碑——这是暑热里最沉默的修行。

白天的高温慢慢降了些,夜色渐浓,夏夜换了副眉眼。热气虽未全消,但晚风裹着夜来香的浓芳徐徐而至,温柔地舔着肌肤。吉庆街、雪松路、北湖、武泰闸的夜灯一盏盏亮起来,塑料棚像撑开的伞,灶火像星星。拖着拖鞋逛夜市的脚步声,是江城对盛夏最虔诚的朝拜。肉串在架上滋滋冒油,锅贴在油里翻成金黄,牛杂粉在砂锅里咕嘟着香。而夜里的王,是那红甲将军——小龙虾。听说江城人一年要吃掉一千五百吨,油焖的、蒜蓉的、清蒸的排着队,就着冰镇酸梅汤或凉面,成了夏夜最酣畅的仪式。剥壳的"咔咔"声、碰杯的脆响、划拳的吆喝,在霓虹里发酵成市井的狂欢曲,把白日的酷热都酿成了酣畅。

天空高远深邃,点点繁星如缀于深蓝丝绒之上,凝望着人间,闪动着亘古的寂静与神秘。水是江城人和酷热和解的秘仪。长江边,老爹爹们光着膀子站在栏杆上,喊一声就跳下去,背跃、旋转、鲤鱼打挺,把一江熔金搅得七零八落。龙王庙旁的老者张开胳膊笑:"抱夏风哟!"东湖凌波门的栈桥上,年轻人盘着腿坐,任湖水轻轻舔着脚踝。父亲牵着孩子光脚踩在江边细沙上,看暮色数星星。水鸟贴着水面飞,把晚霞的影子剪碎了。热浪到这儿,倒成了温柔的涟漪,托着浮生半日的清凉船。远处湖边蛙声如潮,时而高亢时而低吟,汇成一片独特的夏夜交响;草丛深处萤火点点,时而明灭,如同散落的星子坠入了凡尘,在黑暗里点起一盏盏微凉的小灯。

天渐渐黑透,另一种诗意在江滩流动。灯亮了,月亮升起来,水里的月和天上的月对望着,不说一句话。风慢慢吹,涛声没个完,像远古传来的节拍。星星和灯火在墨蓝的天上小声说着话。情侣靠在石阶上,看对岸的霓虹在水里碎成块锦缎。远处飘来《倔强》的调子——十几年前新华路漫天的彩虹纸屑,早成了一代江城人青春的印。此刻,有人站在天台上,望着二桥的车流,看锋利的天际线在夕阳里软成水。追晚霞的人举着手机,拍下天边最后一抹红,朋友圈转眼就被镶了金边的云占满。这是江城对燥热最温柔的反抗,也是对生活最热烈的情书。

太阳沉下去,夜幕像块大布盖下来。蝉鸣渐渐歇了,河流在暗处低低地说。老城、工地、校园,在残留的热气里睡着了。可无数滚烫的梦,正在伏天的土里,悄悄顶破黑暗——就像那些埋在暑气里的种子,总要在最热的时候,攒足了力气发芽。

夏天的持续,是让万物在酷烈里熬出极致的丰满。市郊原野上稻浪翻涌,金涛滚滚,饱满的穗子谦卑地低垂着,默默呈上土地最贵重的献礼。树梢果实日渐饱满,圆熟如蜜,在灼灼日光里无声呼唤。蝉鸣依旧炽烈,却在喧腾深处隐约透出一丝高亢后的苍凉——这盛大的季节,正以最磅礴的火焰,为自身的壮丽谱写告别的序章。住久了才懂,武汉的盛夏像钵铫子藕汤,火上煨着,表面烫得人不敢碰,里头却藏着醇厚的回甘。池莉先前嫌它"水深火热",到最后也品出了真味:"在武汉的夏天里,汗出得像浆,也是种痛快。一支雪糕,就够让人对生活生出敬意。"

夏天的味道,不似春水的轻软,不似秋意的萧索,更异于寒冬的凛冽。江城盛夏,以火为锤,锻打生命;以雨为刃,淬炼绿意——万物在浓荫下舒展,在星空里沉思。这季节以最无情的熔炉,炼出最坚韧的生机;以最淋漓的挥洒,催熟最饱满的籽实。这热浪蒸出来的,是江城人骨子里的直爽和韧劲。他们像江滩老槐的虬根,在烫土里扎得深,偏要往滚烫的天上,伸展出更旺的绿。

那绿,是环卫工人扫过路面时,在行道树荫下片刻喘息时仰望的浓荫;是外卖骑手穿行街巷时,掠过额头的片刻树影清凉;是写字楼格子间里,那盆在空调冷风中依旧倔强生长的绿萝;也是交警在换岗间隙,站在树影里用凉水拍打后颈时,头顶那片短暂的庇护所;更是大学校园里,为学子撑起一方清凉梦境的沉默卫士。这城市在酷暑中未曾停摆,每一个汗湿的背影,每一份在烈日下依然递送的热忱,每一次在蒸腾热气中完成的劳作,都是支撑它运转的筋骨。那些汗水滴落的地方,终将凝结成盐霜般的印记,无声诉说着一个城市在盛夏深处,与酷热角力却依然蓬勃的心跳。

人们谈及江城夏日,常道其酷热难耐。但夏的深意,正在于它以最不妥协的炽热,孕育出最深沉的生命奇迹;它用最粗砺的砂纸,打磨出岁月最温润的光泽。盛夏的武汉,是妖精,也是情人。它用烈焰般的怀抱炙烤你,又拿水晶天的蓝、栀子花的香、小龙虾的浓来抚慰你。等秋风卷走最后一丝热,竹床阵里的闲话、暴雨后的清爽、树荫下的光斑、十字路口的哨音、校园小径上的焦灼与梦想,都将在记忆里酿成了酒。举杯时忽然明白:江城人爱的哪只是夏天?原是生命本就该有的模样——就算热浪滔天,也要活得酣畅,像凌波门的老者纵身一跃,在沸腾的生活里溅起最亮的水花;像街巷的橘红背影,在烫土里日复一日,扫出平凡里的庄严;像路口的深蓝界碑,在熔炉中央站成不屈的脊梁;更像脚手架上的身影,用血肉之躯在火炉上,一寸寸垒起城市向上的高度,和梦想滚烫的温度。

这便是江城盛夏的魂魄所在——它轰轰烈烈燃烧着,最终却化作了万物静默的饱满与深沉:如那将熟未坠的果实,如那既将凋谢却仍迎日而红的荷花,浓烈与清冽交织,正是这尘世最丰饶的滋味。那些在暑气里躬身的身影,都是这道场里的修行者:环卫工的扫帚是拂尘,交警的哨音是偈语,工地上的钢筋是念珠,夜市摊的烟火是香火——他们把酷热熬成了生活的舍利,在平凡里活成了不朽。这才是江城的魂,在酷暑里炼过,在烟火里淬过,终成了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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