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

我向来以为，忘却一事，原不必刻意为之。然而，人生在世，偏有些记忆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驱之不散，竟至于使人寝食难安。我曾为一人所困，思之念之，如痴如醉，竟至于形销骨立。而今思之，不觉可笑，亦复可叹。

初时，那人的音容笑貌，如影随形。晨起对镜，镜中似有她的眉目；夜半独卧，枕畔仿佛犹存她的气息。走在街上，每一个背影都像是她；坐在窗前，每一片落叶都勾起对她的思念。我疑心自己患了什么病，竟至于此。医生把脉良久，却道是"无病呻吟"。我心中暗想，这病怕是无药可医的。

后来，我渐渐明白，如此下去，非疯即死。于是决意忘却。然而忘却之术，谈何容易。我试过饮酒，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试过远游，山水之间，处处都是她的影子。我甚至试过埋头工作，但案牍劳形之际，她的面容又会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忘却竟比记忆还要艰难百倍。

直到那一日，我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工商银行上海市分行行长自曝与二十八位女处级干部有染。这新闻本与我无关，却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年纪轻轻便做了处长。一念及此，顿觉可笑。思之愈深，恶之愈甚。先是胃里一阵翻腾，继而浑身发冷，最后竟至于大笑起来。

然而转念一想，在这世道上，女人要在职场立足，谈何容易。男人可以靠能力，靠资历，甚至靠酒量升迁；女人却往往要付出更多。我认识的一位女主编，业务能力极强，却总被人背后议论"不知靠什么上位"。另一位女教授，学术成果斐然，却总被学生私下调侃"肯定和校长有一腿"。这世道对女人，向来苛刻。

社会上的诱惑也实在太多。金钱、权力、地位，样样都在向人招手。男人尚且难以抵挡，何况是女人？又有多少女人后悔当初没...现在留在眼角的皱纹藏着说不尽的辛酸。

这社会终究是男人的天下。你看那些高级餐厅里，掌勺的多是男人；顶尖服装设计师，也多是男性。女人在家做饭缝补被视为天经地义，可真正要做到极致的，却往往是男人。就像我那老邻居王师傅，是个裁缝，手艺之精，远近闻名。他家三代都是男裁缝，却总说"这是女人家的活计"。他妻子日日操持家务，做的饭菜却总被嫌弃"不如馆子里的"——而那馆子里的大厨，偏偏又是个男的。　

最可笑的是语言这事。女人天生伶牙俐齿，三岁女童说话就比同龄男童流利。可翻开《说文解字》，作者许慎是男的；《尔雅》注疏，作者郭璞是男的；清代考据大师段玉裁、王念孙，也都是男的。就连教孩童识字的《千字文》，也是周兴嗣这个男子所作。女人明明更擅长说话，可研究说话的学问，却偏偏都让男人做了去。这世道，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最可笑的是，我竟曾幻想她会思念我。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那些银行里的女处长们，想必也不会多看我们这些普通人一眼。她们的目光，永远追随着那些行长、局长们——那些能决定她们前途的人。而我，不过是她们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连记忆都留不下。

原来忘却之术，不在刻意回避，而在理解宽容。人心之奇妙，竟至于此。昨日还视若珍宝的，今日便可弃如敝屣；今日弃如敝屣的，明日或许又能重新理解。那曾经令我朝思暮想的面容，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个在男权社会中艰难求存的普通女子罢了。剩下的，只有淡淡的怜悯。

古人云："丑妻薄地不破棉袄，人生三件宝。"初闻此言，颇不以为然。如今想来，确有至理。丑妻不易招蜂引蝶，薄地无人觊觎争夺，破棉袄虽旧却暖。平凡之物，反能长久；平淡之情，最是真实。世间多少痴男怨女，为了一时欢愉，葬送一生幸福。而那些守着"丑妻薄地"的愚夫愚妇，反倒安安稳稳过了一辈子。

我从此学会了更宽容地看待过往。每当有什么人或事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时，我不再急着寻找其丑恶之处，而是试着理解背后的无奈。记忆这东西，原也经不起推敲。再不堪的往事，细想起来，也总有值得同情的一面。

街角新开了一家咖啡馆，装潢雅致，常有文人墨客聚集。我偶尔也去，要一杯清咖，独坐一隅。邻座常有些年轻男女，卿卿我我，你侬我侬。我看着他们，想起当年的自己，不觉莞尔。他们大约不会想到，今日的甜言蜜语，来日可能要面对多少现实的考验。然而人生在世，总要经历这些痴傻，方能成长。

咖啡馆的老板是个中年男子，沉默寡言。有一天下雨，客人稀少，他竟主动与我攀谈。原来他年轻时也曾为情所困，后来妻子跟一个富商跑了。"她跟了那人三年，最后也没落着好。"老板说这话时，手里擦着咖啡杯，"现在她在超市当收银员，前些天来喝咖啡，我请了她一杯。"　

忘却的最高境界，大约就是如此——连恨都不复存在，只剩下淡淡的怜悯。记忆如潮水，终有退去的一天。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终究会变得模糊不清。而我们，就在这不断的记忆与忘却中，慢慢学会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

离开咖啡馆时，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将街道染成金色。我忽然想起，今天是她生日。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消散在晚风中了。街边一个年轻母亲正手忙脚乱地哄着哭闹的孩子，我帮她拾起掉落的购物袋。她道谢时，我注意到她眼角的疲惫和坚强——那神情，竟有几分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