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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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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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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码头记忆

长江与汉水在武汉的腹地相拥,像两条奔涌的血脉,把三镇——汉口的市井、武昌的文气、汉阳的古意——串成一枚流动的玉佩。江岸边那些或新或旧的码头,便是这枚玉佩上的纹路,深一道是历史,浅一道是生活,磨不掉的,是江城人骨血里的码头气。

我对码头最初印象,藏在儿时某个微亮的清晨。父亲出差带着我,去汉阳门码头接工厂的业务员,江风裹着鱼腥气和煤烟味扑在脸上,远处的轮渡"呜——"地扯了声长笛,像在给江雾打了个招呼。码头上早挤满了人,挑着担子的"扁担"们扎着粗布绑腿,麻绳在肩头勒出红印,喊着"让让,让让"往船上送货物;卖热干面的摊子支在石阶旁,这碗面之所以能成为码头早餐的"霸主",只因它快:烫面、捞起、拌酱、撒料,一气呵成;它扛饿:芝麻酱和碱面提供的热量,足以支撑一上午的重体力劳动。芝麻酱的香混着辣萝卜丁的脆,摊主用武汉话吆喝:"过早不?刚拌好的,多给你淋勺香油!"我攥着父亲的手,看乘客从轮渡的舷梯上下来,包袱上还沾着江雾的潮气——那时候不懂"码头"是什么,只觉得这里的风景都比别处热闹,连阳光落在江面上的碎金,都带着奔忙的劲儿。

后来读武汉的史料,才知这热闹不是凭空来的。1861年汉口开埠后,江水汤汤里载来的不只是粮食和布匹,还有"货到汉口活"的传奇,以及倚靠这传奇生存的各大码头帮派。"洪帮"、"青帮"等势力划分着地盘,工人们拜着各自的"老头子",一套不容逾越的江湖规矩维系着码头的运转与秩序。那时的码头还带着野气,帆船挤在江湾里,船家抛锚时喊的号子能传到龟山;到了近代,洋人的轮船也停靠了进来,哥特式的钟楼、古典主义的洋行与本土的码头牌坊、青石板阶仓栈临江对峙又奇妙共存。广东的糖、上海的布、四川的盐,还有洋人的钟表、呢子,都在这些码头上卸下来,再由"扁担"们扛着,送进汉口"十里帆樯依市立,万家灯火彻宵明"的深巷里。我曾在汉口江滩见过一块老码头的残碑,上面刻着"光绪二十三年货运栈",字缝里仿佛还能看见当年的商贾们拱手谈生意,码头工人弯腰扛货的影子——码头从来不是静止的岸,是长江上的"转运站",也是武汉这座城的"成长密码"。

码头上的人,是这密码里最鲜活的笔画。"扁担"们总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褂,扁担两头缠着旧布,怕磨坏货物,也怕硌疼肩膀。有次在老码头听一位姓周的老师傅讲,过去扛大包,一百斤的货要从江边扛到仓库,走三步就得换个肩,"但规矩不能破——别人的货,哪怕淋了雨,也得用自己的褂子裹着,不能湿了分毫。"这是码头的"江湖气",直来直去,却重情重义。船家们则带着水的灵活,掌舵时眼睛盯着江面的浪,手里的舵柄转得又快又稳,遇到熟人的船过,会喊一嗓子"今天水流急,靠岸慢些!";岸边的商贩最会察言观色,旅客刚下船,就递上温热的茶水,"歇口气,再找路不迟"。南来北往的人在码头上碰头,四川话、河南话、湖南话混着武汉话,起初难免有磕碰摩擦,为抢活计、占地盘争执不休。但吵过闹过之后,最终都明白"靠水吃水"的道理,形成了一套"互相搭把手是本分"的朴素默契——码头的包容,从来不是温良恭俭让,而是在争吵与协作中淬炼出的、一种基于生存智慧的共同体认同。

这默契,藏在码头旁的日子里。码头的饮食自成一派:重油、重料、顶饱、快熟。清晨天不亮,早餐摊就支起来了,热干面要拌得芝麻酱裹满每根面条,为的是让工人吃得快又吃得饱;豆皮的糯米得蒸得软糯,油煎的外皮能提供充足能量;面窝要炸得外脆里嫩,一个下肚就能顶半天饥。工人们蹲在石阶上吃面,筷子扒拉得快,吃完抹把嘴,扛起扁担就上工。到了黄昏,江面上的船渐渐归港,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色,船家收起帆,坐在船头抽烟,看着岸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有路灯的暖黄,有船上信号灯的暗红,还有居民楼里飘出的灯火,混着江风里的饭菜香,成了码头最温柔的模样。四季轮回里,码头也换着模样:春天江水涨绿,岸边的柳树垂到水面,有人在码头边钓鱼;夏天汛期来,浊浪拍打着石阶,工人们扛着沙袋加固岸堤,喊着号子与江水较劲;秋天江风凉,老人搬个小马扎在码头下棋,棋子落盘的声响能传老远;冬天薄雾起,轮渡在雾里鸣笛,像在给江面上的寒气打个招呼——码头的日子,从来不是诗里的风花雪月,是"跟着江水走,顺着日子过"的踏实。

有人说,码头文化带着"江湖气",粗粝、直接;可我总觉得,那粗粝里藏着武汉人的底色。码头上的人,见过江里的风浪,也受过生活的苦,所以懂得"务实"——"看水行船"是智慧,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手快有、手慢无"是生存,明白好生活要靠力气挣。可这务实里,又藏着柔软的包容:北方来的货郎能在码头摆摊,南方来的船家能在岸边歇脚,甚至连异乡人的乡音,都能在码头上找到呼应。汉剧里唱的"码头戏",讲的是船家的悲欢;武汉广泛传唱的《龙船调》,虽源自鄂西,却在码头上找到了共鸣;就连武汉人说话的直爽,"有么事直说,别绕弯子",都带着码头边"当面锣对面鼓"的劲儿——码头文化,从来不是单一的标签,是"江湖气"与"包容心"拧成的绳,一头拴着生存,一头拴着生活。

只是,日子的轮盘不停转动,码头也循着时代的轨迹悄然蜕变。长江大桥如钢铁长虹横跨江面,地铁隧道在江底织就快捷脉络,曾经喧嚣的货运码头陆续迁往城郊,那些载着三镇居民通勤往返的轮渡,如今卸下了交通重责,成了游人们慢悠悠看江景、赏落日的"水上观景台"。

汉阳门的老码头还立在江边,青石板阶被岁月磨得发亮,只是不见了扛货"扁担"们匆忙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举着相机、对着江景与老码头合影的年轻人;汉口江滩的旧栈房褪去了货运的尘烟,改造成了江滩公园的一部分,成了市民散步、休憩的去处;江汉关大楼不再只是报时的地标,内里化作了博物馆——玻璃展柜里,泛黄的老船票、磨破的旧扁担静静躺着,墙上的黑白照片里,码头工人弯腰扛货、商贾往来穿梭的热闹场景,仍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有次我带外地朋友坐轮渡,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长江大桥感叹:"现在过江真方便,比轮渡快多了。"我却忽然想起儿时坐轮渡的光景:船行得慢,江风裹着水汽拂在脸上,能看见江面上掠过的水鸟,能听见船工扯着嗓子喊"坐稳喽",还能数着江里来往的货船——原来,码头的"实用功能"或许会随时代淡去,但它承载的"城市性格"从未消散。这种性格,是武汉人"不服周"的韧劲,是面对困难时"吃了亏"却依然"耍拉"(利落)的乐观。是户部巷凌晨三点升腾的烟火气,是光谷广场昼夜不息的创业活力。年轻人来老码头拍复古照片,寻找的是这种精神的根;他们在慢悠悠的轮渡上望着滔滔江水,忽然读懂的,是"江城"二字里藏着的那份源自码头的豁达与底气——那些在风浪里沉淀出的坚韧与包容,早已像江水浸润土壤般,渗进了武汉的城市肌理,成了刻在骨子里的精神印记。

如今再去江边,我总喜欢伫立在老码头的石阶上凝思。江水依旧东流,拍打着石阶,像在重复着千百年的节奏。那些曾经在码头上奔忙的人,那些曾经在码头上发生的事,都成了城市的记忆——是"扁担"们肩上的红印,是船家手里的舵柄,是早餐摊的热干面香,是黄昏时的归舟灯火。码头的样子或许变了,从货运的岸,变成了观光的台;从拥挤的集市,变成了清净的江滩。但那些在码头上淬出的精神——吃苦耐劳的韧,包容开放的暖,务实灵活的智——却从来没变过。它们从江边走向街头巷尾,从历史走入现代生活,从"扁担"的肩头传到当今武汉人奔忙的脚步里。

这或许就是码头的意义:它不是江岸边的一块石头,不是江面上的一艘船,是长江与武汉的对话,是过去与现在的联结,是武汉人骨子里的"根"。江水会改道,码头会移位,但人在江岸边淬出的性子,却像江底的卵石,越磨越分明。就像这永不停止的江水,码头文化也会带着武汉的故事,流向下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流进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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