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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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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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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的秋

武汉的秋,是一幅泼墨山水,在浓淡交织中,晕染出一派江湖气象与市井温情。江风起时,凉意渐深,它拂过江面,轻吻石阶,仿佛与岁月喃喃低语;穿行于巷弄之间,老阳台上晾晒的衬衫被风吹得鼓动,如半透明的帆,那是时光与江湖之间的密语。这风,带着武汉秋天的筋骨,浸透了大江大湖的魂魄。它不似江南秋风的婉约旖旎,唯有江湖般的直率坦荡;不见“小桥流水”的纤柔诗意,却有“大江东去”的豪迈泼辣——那是被市井烟火熬煮出的醇厚况味。

秋日的长江,沉静而遒劲。江面如铺展的揉皱银缎,货轮的汽笛声划开晨雾,水鸟振翅掠过粼粼波光,也仿佛拂过了百年前纤夫在江滩刻下的沧桑痕迹。鹦鹉洲长江大桥的钢索在秋风中有节律地微颤。遥望对岸,古琴台的轮廓隐约可见,伯牙与子期的一曲《高山流水》古韵犹存,而码头工人的号子声似仍回荡在耳边——新旧时光,在这江面上交融得如此自然,轮渡的马达声,也成了这一季秋日的低沉和声。

武汉秋的底色,是染过江水的一抹红。

这红,是珞珈山老斋舍墙头的爬山虎,秋风一过,便醉成满墙绛色,叶缘沁出朱砂般的深红,宛如岁月浸透的信笺。樱花大道旁的梧桐尚未凋尽,枫香树却已抢先燃起,一簇一簇缀满山坡,与青瓦飞檐相映生辉。秋风掠过老图书馆的拱门,恍惚之间,好似看见1938年武汉保卫战前夕,烽烟中南迁的学子怀抱书卷踏过石阶——他们的身影与今日走过的年轻人重叠在一处,那红色,便如不曾冷却的热血,是“珞珈烽火”永不熄灭的印记。

这红,也是汉口老租界老楼的砖墙,在夕阳映照下泛出褐红如旧陶的暖意,竟与街头小吃店咕嘟翻滚的藕汤有几分相像,都是一样熨帖人心的温度。骑楼下的藕汤摊上,钢锅微泛红光,排骨与藕块在浓汤中起伏,撒一把葱花热气蒸腾,模糊了百年老窗的轮廓。白领拎着公文包,老人挽着菜篮,都捧着搪瓷碗立于路边啜饮,烫得连连呵气却不愿停下——秋凉里这一碗热汤,是武汉人刻进血脉中的温柔。

武汉的秋,又在红的底色上,晕开江湖的碧与鎏金的暖。

东湖的秋,是一卷水墨苍青。二十三公里绿道铺陈黄叶,如一条柔软的长毯;水杉褪去苍青改披金装,树干挺拔如篆,倒影在水中与残荷枯梗相依共舞。骑行者掠过湖心亭,车铃惊起野鸭数只,翅尖划破仿古建筑的倒影。仿古建筑在秋雾中半隐半现,砖墙青苔湿润如露珠——若李白见此景,大概也要为之赋一首“湖光秋月两相和”的新诗。

月湖的秋,是琴台知音的高雅情趣。荷叶落尽,清瘦的茎杆立于水中,如古琴上待调的丝弦,疏朗有致。秋风拂过琴台大剧院的飞檐,那弧度似恰好截住《高山流水》的余韵,漫入林间,乌桕树以金黄、枫香树呈艳红,竟还惊扰了执棋老者将落的棋子。老者笑骂“秋风也懂棋局”,言罢却望向湖面出神。秋阳之下,月湖泛着清浅的碧色,琴台音乐厅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天光,古典与现代,在此刻的秋意中交融得恰到好处。

城中那些有名的湖泊,也藏着一城最烟火气的金秋。西北湖畔,梧桐叶飘进露天咖啡杯,金融精英轻掸西装上的落叶,对着手机谈项目,衣角却沾着秋叶的金晖;紫阳湖边,垂柳轻拂唱楚剧的老者,一句楚腔混着热干面的芝麻香在湖面回荡,观众随声打拍,手中折扇正书“秋高气爽”;汤逊湖上,渔船载着丰产的鳜鱼靠岸,渔民穿着胶鞋跃下船舷,鱼鳞在秋光中闪闪发亮。灶火一起,鲜香裹着湖雾四溢,引得路人驻足探问:“师傅,鳜鱼怎么卖?”

要读懂武汉的秋,非得站在桥上方见全貌。

黄昏的武汉长江大桥,是秋天的观礼台。下层火车轰隆驶过,惊起栖在灯柱上的江鸥,它们振翅掠过江面,翅尖撩起的江水偶尔溅落行人肩头,惹起一片轻笑。上层汽车的尾灯流淌成长链,与龟山电视塔的激光在暮色中交错,于江面织出一张绚烂的光网。卖莲蓬的老人站在钢梁的影子里,竹篮上盖着蓝布,莲蓬还带着水汽,指甲缝里残留着剥莲壳沾染的青黛——那是夏末最后的痕迹。忽然一阵江风强劲吹来,她赶忙按住竹篮,引桥畔的梧桐叶翻飞而起,如金蝶扑向滔滔江水。

夜色里的二七长江大桥,露着秋的筋骨。斜拉索缀满LED灯,在江面投下冷紫倒影,像给长江系了条闪灯带。钓者站在桥墩探照灯的圈里,穿厚外套,鱼竿绷得笔直,甩竿时划破光影,钓起尾银白江鲶——鳞片的微光,竟和对岸豪宅窗灯一样亮。钓者擦着鱼笑:“秋夜里的鱼最是肥美,也最懂这江城的秋意,知道江里藏着暖。”

秋深时,白鹭街天桥这样的寻常地方,也成了风景。法国梧桐的枝桠快把人行道吞了,秋阳从叶缝漏下来,在地上织满金斑。学生抱课本穿过这金色隧道,刘海沾了蛛网丝也不拂,只顾着和同学聊课堂,笑声在叶间绕动。桥下辣炒板栗队排到街口,摊主挥铁铲,“哗啦哗啦”擦着锅底,糖焦香裹着热气漫得远,织张暖网,兜住整个凉秋早晨。上班族攥着热板栗赶路,剥开一颗塞进嘴,甜香瞬间驱散困意,脚步也轻快了。

武汉的秋,藏在武昌老城的街巷深处,每一寸都耐人寻味。

得胜桥的早点摊最先感知秋意。煤炉上架着大钢锅,蒸腾的热气裹挟芝麻香,秋日的凉把香气衬得比夏日更沉、更诱人。中年摊主动作利落,抓一把碱水面入漏勺,在滚水中焯烫片刻,手腕一抖沥干水分,倒入碗中,依次加入麻酱、生抽、香醋、萝卜丁、葱花、酸豆角,最后浇一勺辣椒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食客蹲在路边小板凳上拌面,额角渗出细汗却不焦不躁,只叹“热干面,就得秋凉天才更对味”。隔壁面窝摊前早已排起长队,面团滑入油锅便泛起金黄泡泡,咬开中间薄脆处“咔嚓”作响,葱姜香混着油香,成为秋晨最扎实的开场。

昙华林的秋,则添了几分文艺气息。咖啡馆外的露天座散落着落叶,木桌上放着暖手的奶茶,年轻人捧杯闲谈,看文创店老板挂起新做的绢扇,扇面上细笔勾勒东湖秋景:水杉、残荷、白鹭,一一清晰。老教堂墙头的藤蔓已染上红黄,爬山虎用吸盘紧贴红砖,风一吹,叶片翻出灰白的背面,宛如万千蝴蝶振翅欲飞。美院学生支起画架,在调色盘上反复调配赭石与藤黄,却总调不出秋阳穿过梧桐时的那抹暖光。老师从旁提点:“要揉进江风的清冽和市井的暖意,那才是武汉的秋色。”游客在巷口寄出明信片,上面印着昙华林之秋,写给远方的人:“这里的秋天,有故事,也有温度。”

若说城中的秋是江湖之色,那郊野的秋便是大地之金。

武汉郊区的秋,藏在连绵无尽的稻田里。稻浪翻涌如海,金黄的波涛在风中起伏,那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农机设备取代了传统的镰刀,将希望一粒粒收进粮仓。夕阳给大地镀上一层薄金,稻田尽头是缕缕炊烟,袅袅升起,仿佛在诉说农耕岁月的轮回与生命的延续。这片田野,没有城市江湖的喧嚣,却有着最为质朴的韵律。稻谷的金黄,是土地馈赠的勋章;农人的身影,是岁月刻画的剪影;而那炊烟,是家的温暖,是武汉这片土地最为深沉的底色。

汉口江滩,秋汛退去,滩涂露出浅褐,芦苇荡已是一片皎洁,絮穗如浪起伏,十里银白在秋阳下泛着琥珀光泽。老人牵着风筝线在其中漫步,菱形纸鸢系着彩布条,在风中愈飞愈远。风筝尾梢掠过防汛纪念碑上镌刻的年份——1954、1998,那些江水与城市较量的印记,如今在宁静秋光中也显得柔和几分。孩子追逐滚落的野山楂、红果没入芦苇根间,笑声撞在旧船坞的铁皮棚顶,回荡清亮。摄影师架机捕捉日落,江面残阳如血,染红芦苇、碑石与孩童欢颜,他说:“武汉的秋,兼有江湖的壮阔和童年的纯真,才最是动人。”

武汉的秋,从不故作高深,也不屑“伤秋”旧调。它延续夏末余温,迎接初冬清寒,正如武汉人家炉上慢煨的藕汤:粉藕拉丝,排骨酥软,汤面浮一层橙黄油花,滚烫入喉,暖意自胃升腾,抚平心绪万千。它藏在江轮拖曳的白浪中,藏在户部巷师傅撒落笋丁的指间,藏在汉正街“秋款上新”的吆喝里,藏在老通城豆皮煎至金黄的边缘——质朴、鲜活,生生不息。

这斑斓厚重的秋,淬炼出武汉最坚硬的骨血。源于大江大湖养育的豁达,来自码头文化打磨的韧劲,成就市井烟火滋养的温情——如同宝通禅寺中那棵数百年银杏,根植荆楚,枝干却始终朝向长江而生。年复一年秋风中,它落金叶滋养土壤,待新春再发新芽。这生生不息的轮回,正是武汉精神的根基:既能如烈火般炽热生活,亦能如秋水般包容万物。

立于黄鹤楼头望长江东去、落日鎏金;坐在渡轮甲板听浪涛拍舷、风满秋衫;漫步中山大道霓虹之中,看历史建筑与潮流店铺彼此为邻;蹲在街边端一碗热干面,看梧桐叶飘落碗沿——此刻便会明白,武汉的秋从来不是文人嗟叹的季节,而是江湖儿女最酣畅的抒情。它是一部水与火淬炼而成的城市史诗——关于生存,关于坚守,关于热爱,永远在两江四岸的血脉中奔腾,滔滔不绝,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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