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磨山,是属于水雾的。当朝阳的第一缕金光跃过珞珈山的山脊,从东湖水面漫过来时,墨绿色的山峦仿佛一位刚刚苏醒的巨人,披着乳白色的轻纱,慵懒地舒展着臂膀。这座三面环水、六峰逶迤的宝地,在晨光中犹如一座美丽的半岛。我站在磨山脚下的步道上,静静地望着,看一丝丝、一缕缕的水汽从广阔的湖面蒸腾而起,掠过堤岸,拂过繁茂的荷叶,爬上仿古亭的飞檐;继而温柔地笼罩住整座山峦,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长卷。最后一缕薄雾也不肯离去,轻轻缠绕在仿建的楚城楼阁翘角上。风从湖心岛的方向徐徐吹来,带着水草的湿润气息。纱幔般的雾气随之流动,时而露出山间小径的轮廓,时而又将亭台楼阁藏得只剩一角飞檐。这影影绰绰的景致,惹得东湖的水面也漾起层层细波,想要映下一个完整的倒影。
磨山的雾,是有灵气的。它不同于江边的雾,带着泥沙的土腥气,黏稠地贴着地面流动;也不同于海边的雾,饱含着盐分的咸涩,猛烈而富有侵略性。它的灵气,像一群温柔的舞者。它们在湖光山色间轻盈回旋,沿着蜿蜒的湖岸线漫步,将每一处景致都当作可以共舞的伴侣。有时,雾气会停留在荷园的深处,贪婪地吮吸荷花的清芬,吸足了再慢悠悠地飘向磨山主峰,多情地将这香气点缀在树林的鬓角;有时,雾气会顺着环湖路飘向远方,像给磨山系上了一条银白的丝巾,丝巾的另一端,系着行吟阁的诗魂,系着樱花园的落英,也系着千百年来文人墨客的咏叹。
沿着湿润的人行观光道前行,楚文化旅游区的景观在晨光中渐次展开:仿古代章华台而建的楚天台巍然耸立;被楚人视为真善美象征的凤凰铜雕熠熠生辉;毛泽东手书的“离骚碑”(见注)静静矗立。在“惟楚有材”雕塑园前,我停下脚步,仰望长近200米的圆雕“鬻熊”头像,根状胡须像一道道山陵,寓示着楚民的伟大,又好似诉说楚民一路创业的艰辛。高5.5米的铜雕《庄王出征》沿山岗俯冲而下,气势磅礴地诉说着楚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创业精神。还有楚国神箭手养由基“一箭定乾坤”的清和桥、刘备转运得天下的“郊天坛”、宋代袁说友题刻的“摩崖石刻”等景点介绍广告牌,也映入眼帘。
我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走,感觉每一步都踏在潮湿的空气中,仿佛行走在云里雾里。石阶两旁的古木和蕨类植物上挂着露珠,润湿了我的衣角,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湖水的清冽和花草的幽香,深吸一口,就像饮下一杯清润的明前茶。拐过一个弯,忽然看见几株野生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上滚动着露水。一只蜻蜓停在花蕊上,透明的翅膀在晨曦中闪着微光。或许是我惊扰了它的安宁,它振翅而起,竟在我的头顶盘旋片刻,然后朝着山顶的方向,隐入茫茫雾霭之中了。望着蜻蜓消失的方向,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向导派来问候我的信使呢。
磨山,一座浸润着荆楚文脉的山。我很早便听闻它的名字与那些古老的传说相连。关于楚国的故事有太多壮怀激烈的篇章,但最令我神往的,却是那份浪漫与坚韧交织的气质。传说里,这里是楚庄王问鼎中原的起点,也是屈原行吟泽畔的故地。那“一飞冲天”的豪情与“上下求索”的执着,早已渗入这山石水土之中。眼前的楚城,虽是后人仿建,但那高耸的牌坊、厚重的城墙,依然能让人想见当年楚地的恢弘气度。行至山腰,一方石碑静静伫立,上面镌刻着朱德委员长那首广为传诵的诗:“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游罢东湖去西湖,西湖之上太空旷。”笔力遒劲,既道出了东湖的秀美,更寄托着对这片山水未来的殷切期许。我抚摸着冰凉的碑石,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那是编钟的悠扬,是战马的嘶鸣,也是《楚辞》的吟唱,更是新时代建设的号角。这山,这水,这城,这诗句,共同守护着一份独特的文化记忆,让每一个到来的人,都能感受到时光的沉淀与未来的召唤。
东湖水域开阔,磨山秀立其中,构成了江城独有的山水画卷。山体虽不极高,却因湖水的映衬而显得挺拔秀丽。湖水环绕山体,风起时,浪花轻轻拍打着山脚下的岩石,溅起的水沫,融入空中,化作更细微的雾气,升腾而上。水声和风声在这静谧的山林间,变得柔和悦耳,远远听来,像极了自然的低语。在朱碑亭的观景台上,还能看到湖面上的游船,像彩色的棋子般星罗棋布,游客们的欢声笑语随着风飘过来,又消散在山林里。
午后的磨山,阳光热烈,但那些高大的香樟和梧桐,撑开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把巨伞,投下清凉的绿荫。我在半山腰的石凳上坐下,喝着自带的白开水。一位散步至此的本地老人告诉我,磨山的灵气,全在这满山的绿意里。他说,这里的树木种类繁多,很多都有上百年的树龄,它们吸吮着东湖的水汽,也见证着城市的变迁。他指着不远处一棵格外粗壮的银杏树,“你看那棵树,据说见证了朱德同志当年题诗时的情景,它的每一圈年轮,都是一段历史。”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棵树果然枝干虬劲,郁郁葱葱,我心中的燥热仿佛也被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所涤荡,升起一股对自然与历史的敬畏。老人接着说,每到秋天,银杏叶子变得金黄,落满一地,就像给山坡铺了一层金色的地毯,那是磨山最美的季节。
傍晚的磨山,安详如一幅静止的油画。傍晚时分,我登上海拔116米的磨山主峰。这里是观赏东湖全景的最佳处,“登高峰而望清涟,踏白浪以览群山”的意境尽收眼底。夕阳像一枚巨大的蛋黄,缓缓沉入湖面,将周围的云彩染得橘红透亮。很快,整个西边的天空都燃烧起来,色彩随着云朵的飘移变幻无穷。有的像奔腾的骏马,鬃毛被晚风吹散;有的像静卧的狮子,慵懒地俯瞰着湖山;有的像绽开的火焰,热烈而短暂。磨山的剪影倒映在镜面般的湖水里,与真实的山水对称,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归航的游船划破金色的湖面,拖出长长的波纹,惊起几只水鸟,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的芦苇荡。山脚下,路灯次第亮起,温暖的光晕与天边的霞光交织在一起,仿佛在印证着“今后将比西湖强”的诗句,展现着新时代的生机与气象。
当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收敛进地平线时,磨山便沉浸在了蓝调般的宁静里。雾气再次从湖面升起,比清晨时更为厚重,软软地覆盖着山林,将所有的声音都吸收殆尽:归鸟的啼鸣,树叶的摩挲,还有远处城市传来的隐约车鸣,都被包裹得模糊而遥远,失去了棱角。
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脚边是轻轻荡漾的湖水,忽然听见一阵萨克斯风的声音,从湖对岸飘过来。悠扬得像夜色本身,醇厚得像陈年的酒,带着湖水的微凉,顺着晚风就滑进了心田。
循着乐声望去,对岸的亲水平台上有个模糊的身影,正捧着萨克斯风投入地吹奏。是那首熟悉的《东湖之夜》!旋律流淌出来,像被湖水洗过一般,先跃上朦胧的树梢,再绕过沉默的楚城,最后贴着水面悠悠地传过来。这乐声里有湖风的轻柔,有山影的沉静,也有现代都市背景下这一方山水的从容。
夜风渐凉,带着音乐的余韵,我望着对岸的吹奏者,望着夜色中轮廓愈发深邃的磨山,望着湖中破碎又重聚的灯光倒影,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联结。这乐声像一座无形的桥,把我与陌生的吹奏者,与古老的楚魂,与朱德诗句中的期盼,与此刻磨山的静夜,都悄然连通了。
我仰望城市的星空,虽不如旷野璀璨,但最温柔的那一颗,应是这片山水始终不渝的守护吧。它凝视着东湖的波光,注视着磨山的四季,也迎送着每一个来此寻找安宁的都市人。这一切,仿佛在演绎一曲古典与现代的交响:乐章里有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索,有李白“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赞叹,有朱德“东湖暂让西湖好,今后将比西湖强”的展望,也有寻常百姓散步遛狗的闲适。这些情感与记忆,像种子般落入磨山的土壤,长进树木的年轮里,融进湖水的波纹里,慢慢生根,开出一片独特的意境——连这萨克斯风都带了几分古典的韵味,飘向更深的夜色里。
磨山的美,在于山与湖的相依相偎,在于历史与当下的和谐共鸣,在于诗意与现实的交相辉映。它不似名山之险峻,亦无大川之壮阔,更别于园林之精巧。磨山独守一份都市中的宁静,愈品愈觉其珍贵;它自成一首生活化的诗,愈读愈感其亲切。纵使他日身处喧嚣,忆起磨山的雾霭、山影、湖光与人文,心底依然会泛起那片清凉与安然:宛如一处近在咫尺、随时可归的精神家园,温柔地安放在城市一隅,令人心向往之。
注:该碑建于1992年7月,镌刻屈原《离骚》全文共2490字,内容源自毛泽东1913年在湖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求学时的手抄本,采用魏体摹刻,署名“咏之”,字形遒劲隽逸。碑体以红色岩石砌筑,高14.8米,底座宽17米,为中国现存大型碑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