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神秘的老师

武汉的梅雨季节总是缠绵，长江江面上升起的雾气能笼罩整座城市三十天。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年，每当江轮鸣笛穿过雾气，我就会想起另一个有雾的早晨，想起那个不知道名字的人。

1976年，我就读于广济县梅川镇小学。那时，最神秘的从来不是教室里的课文，而是那位负责敲钟和看管校门的老师。他住在校门旁那间小小的耳房里，据说来自遥远的广西，说话带着我们听不懂的尾音。

第一次真正注意到他，是在一个晨雾稀薄的冬天。天还没亮，我提早到校，看见梧桐树下围着一圈同学。挤进去才发现，他正举着一根削直的树枝，指向尚未隐去的星辰。

“看，那就是北斗七星。勺柄指向东，春天就来了；指向南，就是夏天。”他的声音像钟声一样清亮，“迷路的时候，星星比地图可靠。”

那根树枝在晨雾中微微颤动，仿佛真的能触及天际。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握着的不是树枝，而是魔法棒。就是从那个雾气氤氲的清晨开始，我心里悄然埋下了一颗向往远方的种子。是他，第一次让我知道，世界远比梅川镇要大，大到需要借助星辰才能辨认方向。

他的地理课从来不用课本。粉笔在黑板上游走，长江黄河便奔涌而出。当标到白帝城时，他会突然吟诵：“朝辞白帝彩云间”，然后停下来，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看见一千多年前的李白正乘舟而过。那些课上的点点滴滴，如今依然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譬如他讲述长江如何从唐古拉山一路奔涌，黄河怎样九曲十八弯孕育中华文明。他还讲了尼罗河、马六甲海峡、亚丁湾的遥远故事……等等，这些知识不仅打开了我的眼界，更点燃了我对广阔世界探知的渴望。正是这份被唤醒的求知欲，推动着我后来一步步走出小镇，走向更远的地方。

“老师，您去过这些地方吗？”有同学问。他微微一笑：“有些去过，有些在书里去过。”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却让我懵懂地意识到，书籍是另一双翅膀，可以带我们去到脚步无法抵达的远方。

关于他的传说比地理课更有趣。镇上高年级的学生窃窃私语，说他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少将。我们不知道少将有多大，只觉得能指挥星星的人，一定比将军还要厉害。

最难忘的是那次春游。我们要步行十五里路，再爬上887米的横岗山。作为小学四年级学生，我觉得那几乎是要走到天边去。

才走了五里路，我的水壶就空了。等看到山门时，腿已经像灌了铅。同学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连最年轻的体育老师都在擦汗。

可是当我们终于蹒跚登顶，他却早已站在那里，青衣整洁，呼吸平稳，仿佛只是散步到家门口。晨光给他秃顶的额顶镀上一道金边，背后是翻滚的云海。

“老师，您怎么会不累呢？”我们气喘吁吁地问。他指着脚下的山峦：“心静了，路就平了。”于是我们坚信他一定会轻功——就像武侠小说里深藏不露的高手。这句话伴随我走过许多人生的陡坡，每当感到疲惫时，我都会想起那个站在云海之巅的身影，和他那份超然的平静。

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宣布，全国恢复高考。这消息让整个小镇，尤其是年轻人的心，都沸腾了起来。镇里的广济二中离小学不过五里路，1978年高考前3个月，高中毕业班的地理老师突然病倒，急得校长四处找人代课。后来听说，校长亲自跑到小学传达室，恭恭敬敬请了他去辅导功课。那段日子，总能看见他背着旧布包走在往返的路上，布包里装着泛黄的地图和笔记。听读高中的学长说，他讲课仍和给我们上小学课时一样，从不用课本，黑板上既能画出洋流分布图，也能背出历朝年号，那些枯燥的考点，全被他融进了江河故事与历史风云里，比课本生动百倍。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敬佩——一个能在小学课堂上为我们描绘世界的人，也能在高考的紧要关头为年轻人指点迷津。这让我更加坚定了对知识的信仰。

几年后，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特意从小学校边路过，也没有见到这位老师。耳房寂静，只有钟声仿佛在回荡，他那从耳房出来，手里拿着一本旧地图册的背影在我心中久久不能抹去。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正是他为我打开了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那扇门。

多年后的小学聚会上，留在梅川镇的同学告诉我们，老师在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去世了。没有亲人，留下的只有一箱书和几本手绘地图。

“他叫什么？”我又一次问起这个困扰我半生的问题。同学们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天晚上，我独自登上天台。武汉的夜空已经很难看清星星，但我还是找到了北斗七星。勺柄正指向南方，就像那个晨雾中的冬天。时光流逝，他教给我的知识却从未褪色——我依然能默画出长江的主要支流，背出《早发白帝城》的诗文，记得他说的“心静路自平”。这些不只是知识，更是他留在我生命里的印记。

这些年，我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他。特别是在人生的重要节点上——当我第一次站在长江大桥上眺望远方时，当我熬夜加班感到疲惫时，当我带着自己的孩子认识北斗七星时，那个神秘老师的身影总会浮现在眼前，带着那温和而睿智的笑容。他虽然不在了，但他赋予我的好奇心和对知识的渴望，始终是我前行路上最宝贵的行囊。

忽然明白，有些人不曾离去，他们只是化作了星辰。每当迷路时，抬起头，就能找到方向——就像他教我们的那样。

钟声会消散，星辰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