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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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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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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川赴约

微雨的午后,江风裹着潮雾漫过江滩,细如牛毛的雨丝不是坠落,是悬在天地间的絮语——掠过眉骨,浸透衣领,渗进衣缝里,把千年江潮的古意,也一并沁入肌理。我站在汉阳江滩,看长江浑浊的江水翻滚,那不是江水在流,是时光驮着沉甸甸的过往在赶路。对岸武昌的楼群,早被雨雾揉成淡灰的晕影;唯有黄鹤楼的飞檐如一柄出鞘的剑,挑破这薄纱般的朦胧,在天地间落下一笔醒目的朱红。

这隔江的凝望,原是一场跨越千年的文脉相拥。崔颢当年在对岸吟咏“晴川历历汉阳树”时,目光曾掠过眼前这片江水;我此刻凝望“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楼阁,视线也追着那“一江春水向东流”。江浪滔滔,隔开的从不是此岸与彼岸,而是时光的褶皱。那褶皱里所藏的,正是代代人在此凝望时,眼底共通的、对天地与岁月的温柔叩问。

附近的汉阳街巷,市井气是活的:热干面的芝麻香裹着水汽飘过来,电动车的鸣笛与江涛撞个满怀,倒像给江潮添了烟火气;可一踏进晴川阁的青石板,世界仿佛慢了半拍,这不是静,是时光 在放慢呼吸。朱柱黛瓦被雨水浸得沉实,卧在江畔不似楼阁,倒像一本摊开的泛黄线装书,青石板是扉页,湿滑的苔藓是页脚的注脚,等着来人用脚步轻轻翻开。我念着“晴川历历汉阳树”拾级而上,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的清响,都像在叩问:你是来寻眼前的景,还是来赴一场与历史的旧约?

近了才懂,这阁的“讲究”里藏着倔强。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注:清代编修的《汉阳府志》和《湖广通志》有记载],汉阳知府范之箴为纪念大禹治水功绩建它,取名“晴川”,正是取自唐代诗人崔颢那不朽的诗句。但他所求的不只是风雅诗意,更是“疏江导汉”的魂。此后,在历史风雨中,它见惯了兵燹的火、风雨的刀——焚毁时,木石在火里发出的不是哀鸣,是文明的喘息;重修时,匠人垒的不只是砖瓦,是从灰烬里拾回薪火。史料明确记载的大规模修缮有8次,这是木梁烧黑的伤疤,是青砖断裂的骨节,每一次展现在世人面前,都是把“守护”的意,又往土里扎深。1931年武汉特大洪水[注:《武汉市志·防汛志》和《汉口民国日报》记载晴川阁主体建筑在此次洪灾中被江水冲毁。]冲毁主体,1934年彻底倾颓时[注:《汉阳县志》记载,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在一次大风中,本就受损的主体结构发生倒塌。此后成为废墟。],断壁残垣间卧着的不是废墟,是文脉的“休止符”;1983年重修时,能工巧匠垒砌的不只是一砖一木,是把“休止符”续成了“延音线”——复刻的是飞檐的弧度,续接的是从未断过的文明。

抚过麻石台基,指尖能触到不是包浆,是时光的体温。那粗糙里的温润,是无数手掌焐出来的,像老人掌心的纹路,每一道都藏着“我来过”的记忆。这些触摸不是痕迹,是一代代人与历史的无声交叠——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过客,曾在此驻足,将“治水安民”的祈愿,连同掌心的温度,一并烙进石纹里。此刻我的手按上去,仿佛触到了他们未凉的体温,在石上叠成同一份千年不改的念想。飞檐斗拱层层叠叠,不是“支撑”,是“托举”,像捧着珍宝似的托举着阁身,也托举着不敢惊扰历史的敬畏。赵朴初手书的“晴川阁”匾额上,雨珠晕开的水痕不是寻常湿痕,是时光的痕,凝在“晴”字的竖钩上,像在为千年的等待,画了个温柔的逗号。檐角的古铜风铃最是懂礼,风雨掠过只敢轻响,那叮铃声不是热闹,是耳语——怕吵了阁内安睡的旧梦,怕断了崔颢诗句里,缠了千年的韵脚。

绕到阁后,才惊觉,这不是一座楼,是一片“文脉的拼图”。禹稷行宫的古柏,虬枝盘曲如篆,每一道纹路都缠着治水故事。殿内光影摇曳时,仿佛能看见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脚步,正从身影里缓缓走出来;禹碑亭里的石碑,字迹被岁月磨得只剩浅痕,可“治水安民”四个字,却像深深刻进血脉里生了根——模糊的是时光的滤镜,清晰的是精神的坐标。朝宗亭凭栏时,江风裹着水汽扑在脸上,忽然懂了“诸侯朝觐”的磅礴:那不是权力的盛宴,是“九州一家”的共鸣,是所有人心底,对“归处”的一份认同。禹功矶头,江浪拍打着巨石,每一声都是先民与自然对话的回音:不是征服,是共生;不是对抗,是相惜。而矶旁的铁门关,早已褪去军事要塞的锐气,砖石上的痕迹还留着三国烽火的温度——当年的金戈铁马早已成烟,唯有“守土”的魂,还在江涛里轻轻摇晃,从未离开。

这方园囿最妙的,是把“柔”与“刚”织成了锦。江南园林式的回廊曲折是“柔”,楚地建筑的朱柱敦实雄浑是“刚”;园囿内古木奇石的清幽是“柔”,园外滔滔江水的浩荡是“刚”。这“柔”与“刚”不是拼贴,是融,是把荆楚的豪迈、江湖的温婉、长江的包容,都柔进黛瓦朱柱里,风一吹,就抖出武汉的”魂“。所谓“楚天建筑艺术瑰宝”,从不是木石的贵重,是把武汉的魂,扎在了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里,人们踏上去,就能撞出文化的回响,像撞着了故乡的心跳。

登临阁顶时,雨停得悄无声息,像时光与我默契的停顿。17.5米高的阁身,求的不是“高度”,是“视角”——浩浩渺渺的江景尽收眼底时,清代桑调元的诗句:“岧峣飞阁俯晴川,黄鹤矶头接暮烟”忽然撞进心里。诗里的“暮烟”,此刻化作长江大桥的钢铁轮廓,列车轰鸣着穿过长江大桥,笛声混着江涛,倒像崔颢的诗忽然有了新的韵脚——不是”昔人已乘黄鹤去“的怅惆,是”古今同此江天“的辽阔。我忽然笑了:唐时的“汉阳树”未必是眼前的香樟,沉没的鹦鹉洲也只余其名,可崔颢的诗却比任何草木都坚韧——它不是刻在石碑上,是映在每一个眺望江天的眼眸里,融在武汉的文脉里,只要还有人望一眼江、念一句诗,它就永远活着,像江潮一样,永远不会停。

阁内的防洪展览区,是另一场“时光的相拥”。1954年抗洪老照片里,军民披着粗布蓑衣筑堤的身影,和禹稷行宫壁画上大禹披的蓑衣,在时光里粘成了同一件护着城的铠甲;29.73米的历史最高水位线,和禹碑上“治水安民”的铭文,在墙上刻成了同一份“人与水的契约”。忽然懂了:大禹治水从来不是“传说”,是武汉的血脉——从秦汉的堤防到明清的疏浚,从1954年的众志成城到新时代的长江大保护,武汉与水的故事,从来不是“抗争”,是“共生”:疏江是为了让水安,护江是为了让城兴,这”共生“,才是“天人合一”最实在的模样,是刻在这片土地上,最久的承诺。

暮色漫上来时,我站在铁门关旁,看夕阳把江面泼成一片熔金。游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江涛成了唯一的旁白,对岸都市的华灯次第亮起,与晴川阁檐角的灯影,在江水里织成一片碎金。这阁是复建的,可麻石基座的沁凉是真的,朱漆梁柱的温润是真的,檐下风铃的清音是真的——这些“真”,藏着往昔的精魂:它见过三国的刀光,听过清末的炮响,也看着武汉从码头城镇长成繁华都会,每一片黛瓦都在说:所谓“历史”,从来不是过去式,是活在当下的进行时,是你脚 下的路,是你眼前的江,是你心里的念。

离去时回望,晴川阁的剪影已与龟山融在一起,风铃再送一声清响,轻得像一句叮嘱,又像一声应答——是回应崔颢的“日暮乡关何处是”,也是回应我此行的“寻”与“感”。唇齿间又漫出“晴川历历汉阳树”的句子,此刻想起的不是诗的意境,是青石板上苔藓的湿滑,是斗拱间雕饰的精巧,是江浪拍矶的力道,是那座始终站在江畔的阁——它不是“景点”,是武汉的“文化锚点”,把深厚的根脉,稳稳扎在这片与水共生的土地上,像一艘不会沉的船,载着过往,驶向未来。

此番晴川阁之行,不是“游览”,是“赴约”。我赴了与崔颢的诗约,赴了与大禹的魂约,也赴了与武汉文脉的约。离开晴川阁时像在时光的河滩上,拾得一枚浸了江潮的玉,妥帖揣在心里——这温不是玉的暧,是青石板间的苔、朱漆柱的润、风铃的响,是隔江凝望时,心里那阵跨了千年的颤栗。原来文化从不是书本里的铅字,是你踩过苔痕时的趔趄,是手抚过朱漆柱时的粗糙,是你望着江浪时,忽然辨出”历历“二字的分量——原来江浪里的时光未散,是树影间的过往未远,是每一个人回顾历史时,心里都会涌起的,那阵跨着千年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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