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近立夏,武汉黄陂落了一场细雨。雨丝缠缠绵绵,温润无声,将远近的山川洗得愈发清晰——远处的木兰山如一头雄狮伏卧在云雾里,嶙峋的山石是它绷紧的筋骨,漫山的松涛如英雄的战鼓,在风中激荡千年。
从武昌出发时,城区的细雨也是这么温柔,零星的几缕,若有若无地沾在车窗上,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轻痕。心底里,我对这样的雨是怀有期待的。它带着江汉平原的温润,又预告着山林的清冽,恰如这山的性子——原称青狮岭的它,自南齐永明三年(485年)因纪念花木兰而更名后,“青狮”的雄浑便融入了“巾帼”的勇毅与柔情,山的魂魄从此不同。
出发前,文创活动主办方就在微信群里提醒,木兰山海拔虽仅582.1米,却因地处大别山南麓,常比市区低三五度,需备薄外套。这里曾是地质时期板块碰撞的前沿,在亿万年巨大压力下,岩石形成了独特的蓝片岩构造,因而成为国家地质公园。从武昌出发时正是清晨,长江边的天空还蒙着薄雾,黄鹤楼的飞檐在水汽中若隐若现,一阵微凉的风穿过车窗,仿佛在预告着那片森林覆盖率高达95%的华中地区生态屏障,以及山林深处的诗意。
接我的司机是个本地大叔,退休前是木兰山林场的护林员,姓杜。副驾驶座上放着一顶旧草帽,帽檐下别着张褪色的老照片,是年轻时的他在栽树。同行的还有他的老伴,手里攥着布包,里面装着给山上老伙计带的黄陂豆丝。
“这照片是2003年拍的,”杜师傅主动开口,声音像山间的老树枝般沙哑,“那时木兰山还没这么绿,我们天天扛着树苗往好汉坡上爬——就是人称‘垂落九天的石瀑’那处,百步九折的,扛着树苗走一步喘三口气。”他说现在山上的树,大半都是他们那代人种的,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骄傲。
车子路过姚家集时,路边站着一对老夫妻,老爷爷胸前别着枚军功章,老奶奶手里捧着一束白色的木兰花。杜师傅说那是隐居在乡村的退伍老兵夫妇,退休后把积蓄都捐给了乡村教育,“穿了一辈子迷彩服,说那是最美的衣裳,跟花木兰的铠甲一个样”。
车子驶离集镇向木兰山进发,雨丝渐密,山林愈发青翠。杜师傅的老伴忽然隔着座椅神秘一笑:“你猜猜这山里的木兰花,咋年年都开得这么好呢?”杜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眼老伴,笑着抢答:“只要有人护着,就年年开。你忘啦?上次我们来,那株老松底下的木兰花,开得比往年还艳呢。”同行的李老师望着窗外的雨帘轻笑:“英雄的根,扎得深,花开得也韧。”话音落地,我们便都沉默了,只听见雨打树叶的沙沙声,混着远处隐约的松涛声。
雨雾中,“木兰山”三个红字渐渐清晰,立在山门前的花木兰雕像,在雨中更显挺拔。这雕像如时光的坐标,将纷繁的思绪瞬间收束于这片承载英雄记忆的土地上。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木兰花贴在车窗上,像一枚凝固的勋章。
二
这枚“勋章”仿佛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十年前那个同样湿润的春天记忆。那年的木兰山,雨丝也这般缠绵,只是更带着山间泥土的腥气……
木兰山,在我心中是刻着英雄印记的地方。在我初学创作的日子里,这里是课本外的“忠孝课堂”,也是精神驿站。而关于花木兰的身世,正史虽无确切记载,其形象却早已深入人心,被奉为中国古代四大巾帼英雄之一。传说她生活在南北朝北魏时期,时值太武皇帝(424-452年)在位,北方游牧民族柔然族不断南下骚扰,北魏政权遂规定每家出一名男子上前线。
那算是我人生中迷茫的时期。我在武昌工作,由于爱好文学,与文友讨论“木兰文化研究”,那次来木兰山是跟着文友老师采风,一行有近30人,时间计划一周。关于花木兰故里,历史上存在多种说法:河南人说她是商丘虞城县人,陕西人说她是延安人,湖北人说她是黄陂人……后来翻阅文献得知,“有人说她是谯郡人,有人说她是宋州人,有人说她是黄州人,有人说她是商丘人”。但黄陂以木兰山为核心,构建了完整的文化传承体系——清同治《黄陂县志》载“汉至隋代,黄陂曾称木兰县”,唐代杜牧的《题木兰庙》一诗,更印证了此地与花木兰传说的深远渊源。在黄陂人心中,木兰山的一草一木,早已将花木兰的传说酿成了乡愁——就像那盘踞山脊的古寨墙,干砌的石间不见半点泥浆,全凭石与石的巧妙嵌合,结构的精巧,严丝合缝,堪比铁钉,在千年风雨中岿然屹立。
从武昌到这,要坐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在盘山公路的颠簸中摇摇晃晃地靠近山林。那次也是天也下着雨。山脚下只有几间简陋的民宿,记得晚饭是老板娘烙的木兰芽饼,就着腌菜吃,却觉得格外香。那时的木兰殿还在修缮,脚手架围着“忠孝勇烈”的牌坊——工人介绍说,“文革”期间“烈”字因雷击损毁,后曾改为“节”字,如今所见为按原貌修复的。他们还说,这些石头都是老祖宗用“木兰干砌法”垒的,不用泥浆却坚如磐石。这种相传可追溯至唐贞观年间的技艺,现在已入选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我们并不嫌简陋,因为这里的每块石头都藏着故事——老向导说,相传花木兰因父年老、弟尚幼,毅然替父从军。十二载浴血奋战,她既要隐瞒身份,又要与同袍并肩杀敌,其间艰辛,远超常人。待凯旋归来,天子论功行赏,她却辞去官职,只求归乡,照料父母,她的忠孝之心,千古传颂。
听完这段故事,我们默然前行,心中萦绕着木兰卸甲归乡的身影。恰到转角处,看见一株老松根须如铁爪深嵌岩缝。老向导说,这像极了他幼时巷口铁匠弓身打铁的脊梁。我凝视着这刚劲的筋骨,心中浮现的却是“梦里曾经与画眉”的女儿家软语——这山间的刚硬与温柔,原来早已在这株老松、在这个传说里,浑然一体,在这山里共生共存。
山脚下曾有一道残破的古寨墙,据说是明清时期为御敌而建的。从寨墙的缺口走出去,是缓坡的茶园,茶叶在脚下蹭出细碎的声响。于是逃出集体研习的窃喜就在几个年轻人中传递。茶园边有不少石凳,是护林员休息的地方。那几天,我们常躲在这里看书,带的是五块钱一包的饼干,有的文友从家里带来孝感麻糖,每人掰一小块,甜得能化在雨里。有风的时候,风穿过茶林,带着淡淡的清香。待到雨歇云开,阳光透下来,我们便闭上眼睛,想象着千年前花木兰从军的模样。这样的遐想,更多是因为远处的主峰祈嗣顶在云海中时浮时沉,像极了古籍里描绘的英雄剪影。
那是怎样的剪影啊。主峰祈嗣顶在云海中时隐时现,既带着女性的温婉,又透着战士的刚毅。它与雨雾轻轻相拥,却又在云开雾散时露出凌厉的轮廓,让你想起“万里赴戎机”的豪迈,又念起“当窗理云鬓”的柔情。于是,我们就只能坐在石凳上,反复吟颂《木兰诗》里的句子。这些诗句虽早已在中学课本中熟读,此刻却有了历久弥新的真切感受。
我还记得雨后的后山。后山的草木算不上丰茂,却格外坚韧,茶树的叶子被雨洗得发亮,木兰树的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花不多,却开得执着,白色的木兰花在枝头挺立,不似桃花那般娇弱,倒像披甲的女子。我喜欢到这后山来,在文章写不下去的时候,在短暂迷茫的时候,在想找人说说心里话的时候……记忆中那场雨,下在某个清明,我们几个文友撑着伞,踩着泥泞往山顶去。那个总穿中山装的王领队是不是又要在集合时点名批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一走进茶林,那种逃离集体管束的忐忑就烟消云散。我们笑着,闹着,你把雨水溅到我的裤脚,我把花瓣贴在你的伞上,有人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唱“刘大哥讲话理太偏”,惹得众人笑作一团。
雨还在下,站在半山腰,云雾漫过脚踝,一种崇敬之感油然而生。后来,回程的路,是在护林员的指引下走的石板路,雨水顺着石板的纹路流淌,鞋底打滑时就互相搀扶着,笑声惊起林间的山雀。一种在迷茫中找到方向的踏实感,随着时光的流逝,定格在那个向往英雄的年代。
那段在迷茫中寻访的岁月,让我重新认识了不朽的英雄,心中从此藏下一份沉甸甸的敬意。这份敬意,在后来的岁月,常被某个场景触动,让人热血沸腾。1998年,美国迪斯尼公司推出动画电影《花木兰》,让这位中国巾帼英雄走向了世界;而2006年,《木兰山组歌》这部音舞诗画在黄陂首演,并于次年在人民大会堂震撼上演,则标志着木兰文化从地域性传说向全国性文化的升华。我曾往木兰山的纪念馆寄过好几封信,询问花木兰传说的细节,多年后收到的回信,连同那份对英雄的向往,被我一同珍藏在了笔记本的夹页里。
三
悠然的鸟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眼前的“忠孝居”民宿静默在四月末的木兰山细雨之中,成了一幅水墨画卷。院子里的竹篱笆被雨打湿,黛色的瓦檐挂着水珠,木兰树枝丫缀着新叶,石桌上的茶具凝着细密的水珠……客房是用本地石材砌成的,墙壁保留着“木兰干砌法”的痕迹,不用泥浆却严丝合缝,屋顶铺着茅草,像极了古籍里描绘的山野居所。
与质朴的客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雅致的堂屋。堂屋被木格屏风隔成几部分,屏风上刻着《木兰诗》的诗句,字迹苍劲有力。往前走是一方天井,雨水顺着天井的水槽滴落,叮咚作响,倒有几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趣。复古的灯笼挂在梁上,油纸糊的灯面印着花木兰从军的图案,灯光透过雨雾,泛着暖暖的黄光。墙角的博古架上摆着些老物件,有旧的马灯,有锈的箭镞,还有几束干制的木兰花,透着岁月的沉香。
院子里,雾气漫过石阶,月光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给天幕镀上一层银辉。雨后的院子清幽寂静,窗子里的灯光,传出淡淡的茶香。
这两天,我们常常站在民宿的露台。云雾低垂,山风轻柔,不远处的茶园像绿色的毯子铺在山坡上,偶尔有采茶人的身影移动。太阳在云层的缝隙里穿梭,光线忽明忽暗,一只山雀在枝头跳跃,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轻轻晃动。
在“忠孝居”,我们天天早起。天还似亮非亮,雾气笼罩着山林,天空泛着淡蓝。月亮还没完全隐去,像一枚碎银嵌在天边。空气清新得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这是一个能让人静心的世界,能洗去浮躁,沉淀思绪。这时太阳还隐在主峰祈嗣顶的背后,但东方的天空已被染成橘红,霞光穿过云雾,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不经意间,太阳已冲破云层,从木兰山巅喷薄而出。此刻,我终要描绘那轮热烈的日出。脑海中唯有“升腾”二字——那是炉火初燃的温柔,也是旌旗展开的炽烈。朝阳如金般洒落,将山林分成明与暗的两部分,云雾在阳光中渐渐消散。那是怎样的光芒啊!如出鞘之剑,如引路之灯,穿透晨雾,照亮山川。这突然不可阻挡的生机,何其热烈!何其豪迈!西边,月亮竟依然清冷地挂在天空。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湛蓝、浅紫、淡粉,在天际慢慢过渡。月亮则悠悠地从蓝到粉滑落,背后的主峰祈嗣顶依然肃穆。于是,木兰山在这刚柔相济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随着气温的升高,山间的雾气已悄然散去,先是茶园露出了翠绿,接着是山梁,最后只在山谷和峰顶徘徊,在主峰祈嗣顶的北坡留一缕轻烟,像是在提醒人们清晨曾有过一场缠绵的雨。我似乎明白了,这场“不合时宜”的细雨,终被阳光温柔地接纳。雾在流动,凝聚,消散。而月亮依旧从容地悬在天际,那般沉静,那般执着,即使天已大亮,依然不舍离去。她是在眷恋英雄的足迹,还是在见证山林的变迁?当我再一次回头看东方的天空时,我终于恍然大悟。
她在守护一份平衡,刚与柔的共生!
是的,日月同辉!一边是朝阳火红的热烈,一边是月华清辉的沉静。二者看似相悖,却又和谐共存。
这就是木兰山!在春末的细雨中,在“忠孝勇烈”的传承里,始终蕴藏着这份深刻的平衡。
四
我们决定爬上木兰山的主峰祈嗣顶。我和民俗学家周老师此次登山的目标,正是那座巍峨的主峰。我们从山脚下的观音寺遗址开始上山,那里只剩一座残存的石牌坊,柱上的字迹已模糊,只依稀能认出“木兰”二字。此前几次了,我们都因种种原因与顶峰失之交臂,而最主要的,便是对沿途风景的过于迷恋。
有一次我们顺着山梁走,山谷里的风景尽收眼底,采茶女戴着斗笠在茶园里劳作,双手在茶树枝头翻飞。茶篓像绿色的锦囊在腰间晃动。走近了,能听见她们低声哼唱的民谣,调子婉转悠扬。好像受到感染,周老师也跟着哼唱起来:“木兰山上茶,云雾里发芽……”就这两句,反复吟唱。作为回应,采茶女们的笑声穿过茶园飘了上来……采茶女走远了,这首歌的旋律在那个早上却一直萦绕在心头。
还有一次,我们迷恋上了山腰的一种植物——当地人称为“木兰芽”的木兰树嫩芽。细细的芽尖裹着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如此娇嫩,却要在早春的寒风中萌发,在微凉的雨雾里生长。如果不是要登山,走在山脚的平路,断不会留意到这藏在枝叶间的生机。与其说是缘分,不如归功于坚持。这是怎样的芽啊?淡绿中带着鹅黄,看似柔弱,却充满韧性,透出生命的倔强,让人不能不顿生敬意。薄薄的芽衣裹着新叶,在风中轻轻舒展,仿佛能听见它生长的细微声响。这一点点明媚的新绿,在微凉的气候里,犹如希望般给人以温暖。我记住了这种芽的寓意,当地人说它象征着“新生的勇气”。我不禁感叹:每一种坚韧的生命都有绽放的时刻,你之所以没有看见,是因为你没有走近。
沿着石阶向上走,起初并不费力。当石阶由平缓变成陡峭时,我们找到一处石凳休息,周老师开始给我讲木兰山的红色历史:1927年黄麻起义后,工农革命军曾转战至此游击休整,革命的火种由此保存,所以有徐向前元帅“木兰山的革命烽火燃遍了大别山”的题词。几头黄牛在路边吃草,见我们到来,停下了动作,抬起头张望。我拿出手机给它们拍照,不远不近地跟着。牛群略显有些拘谨,但却并不躲闪,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泰然处之。
走在前面的周老师已爬上一段陡坡,开始高声朗诵起《木兰诗》。我继续前行,在路旁古树下发现了一些碗口大小的石坑,那是旧时驻军舂米的石臼。走到石阶的尽头,眼前是山坡上一丛丛盛开杜鹃。为了避开茂密的杜鹃花丛,我沿着侧坡往上爬。山势有些陡,为了省点力气,我只得之字形往上走。这时候,已在前面的平台拄着拐杖喘气的周老师,回头问我还要不要爬山,我正坐着喘气,仰头望去,一阶一阶的石阶直通向云雾深处,要一脚一脚地踩过去,不知道还要坐下来喘气,休息几次才能抵达。要是打退堂鼓,此刻放弃,这些艰难便瞬间消解,但登顶的愿望就会失之交臂,留下遗憾。我询问周老师的情况,得知他还能坚持,便瞩他就地休息,自己则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再次向上攀登。我大口喘着气,掏出手机录像以作纪念。周老师缓过劲,也开始他的讲解,说这山上的每块石头都可能藏着故事。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杜甫老先生的诗句。这个一生颠沛的诗人,用这首诗写出了多少人对顶峰的向往!他望着泰山吟出这句诗时,定是看到了常人未见的风景。而后人们循着诗句而来,在攀登中读懂其中的深意。
埋头这样想着,一抬头,竟已到了“南天门”。
这时候我们的意见分外统一,一定要登上主峰祈嗣顶。
这是在经历了犹豫与疲惫的挣扎后,胸中升腾起的坚定和豪气。
站在山顶,群山尽览。东面的木兰湖清澈如镜,环湖公路像丝带缠绕在青山间;西面的滠水河宛如玉带,在平原上静静流淌。登山过程的细节似乎都已成过往,剩下的只有豁然。
在下山途中,遇到一个背着竹篓的小男孩,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把小镰刀。我们同他打招呼,结伴下山,得知他是就随爷爷来采野菜的。聊着聊着,他忽然问我:“叔叔,花木兰是真的英雄吗?”我指着远处的主峰祈嗣顶说:“她是,那些世代守护这座山的人,也是。”说完,我和周老师都笑了。小男孩也跟着我们笑。
小男孩突然说:“我也要当英雄,守护大山!”
我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一定会的!”
小男孩心满意足地走了,还不时地回头向我们招手:“我要当护林员!”
五
走进木兰山,我们心中的谜便一个个解开了。比如,那山坡上排列整齐的石屋遗址,原来是旧时茶农的制茶坊。这几年生态保护加强,茶农都搬到了山下的新村,这些石屋也就闲置下来了。村干部说,准备用这些石屋改造成茶文化体验馆,供城里来的游客体验制茶,感受当年的生活。他们相信这里藏着太多关于坚守的故事。
比如那长满青苔的水渠,竟然是明清时期的灌溉工程,渠水潺潺流过,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茶树,花开花谢,春来秋往,默默见证着山林的变迁。
比如那被风雨侵蚀的古寨墙,断断续续地横在山脊,显然已不复当年的防御功能,却承载着“武汉小长城”的盛名。也正是这里,我们遇见了一位老人。初听介绍是林场场长,后来才知是退休的护林员,他精神矍铄,看不出已年过七旬。他说他十七岁就来林场了,那时的木兰山还是一片荒山,他们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栽树,干旱时要挑几十担水上山。问他守了多少年,他只说“一辈子”,令我们感叹万千。言谈间,老人又指向远处那片松林,说是1964年栽的,当年的小树苗现在都已成了参天大树。据说有一年遇到山洪,正是这片松林保住了山下村庄。自此,它便被村民们视作“守护神”,活在岁月深处,活在人们的感恩里,也活在木兰山的记忆里。
我没想到,在这个叫做“木兰茶村”的地方,会有一个书屋。不,应该叫“忠孝书屋”。这里有木质的书架,还有一方品茶的茶台,围绕着书架摆放着桌椅。这两天雨停了,春的气息愈发浓郁。我们坐在书屋里,品尝着老板泡的木兰茶,翻看着关于花木兰的典籍——从入选中学课本的《木兰诗》,到记载故里争议的史料,再到讲述迪士尼动画改编的画册,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落在书页上,该是何等的惬意!
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这里有不少关于当代英雄的书籍。也正是在这里,我看到了关于马旭的纪实文学。起初被“空降兵奶奶”吸引,在这个追捧流量的时代,这样的故事更显珍贵。细读之下,方知这位新中国首位女空降兵,与老伴一生省吃俭用,却将千万积蓄捐给家乡资助教育,用一生诠释了“奉献”二字,恰如花木兰当年“忠孝勇烈”的精神传承。
木兰山还是木兰武术的发源地,这种融合佛道文化的独特拳种,至今仍在民间传承,演绎着“刚柔并济”的东方智慧。关于坚守,东汉的《古诗十九首》中有云:“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寥寥十字,没有激昂的呐喊,却藏着乱世里最朴素的牵挂——是对远方人的惦念,也是对生活最坚韧的扛起,这份“不说硬扛”的韧性,恰与木兰山人的坚守遥遥相应。
唐代王维笔下的木兰花,更像是为这片山林量身而作:“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没有人群簇拥的热闹,没有刻意雕琢的姿态,只在深山涧谷里,自顾自地绽出艳红的花萼,又在寂静中轻轻飘落。这份“无人问津仍执着”的孤勇,不正是木兰山人的写照?护林员守着荒山变林海,老兵藏起军功章捐资助学,他们都像这山中木兰,不求人知,只守本心。
若说王维的诗是山林的低语,那杜牧会昌年间游木兰山时题下的《题木兰庙》,便是对英雄心魂最深情的叩问:“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经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诗人只用一个“作”字,便勾勒出木兰的矛盾与果敢——她不是天生的战士,只是为了父恩,才把女儿家的“画眉”心事藏进梦里,换上铠甲去“弯弓征战”。那“几度思归”的怅然,那“把酒祝明妃”的共鸣,让英雄的形象少了几分遥远的刚毅,多了几分真切的柔软。原来千年前的诗人,早已读懂木兰“刚柔并济”的内核,也读懂了这片山承载的精神重量。
宋代陆游在《书喜》里写“已迫斜阳须作乐,暮云虽薄易成霞”,晚年的他虽历经沧桑,却仍守着一份赤诚,把暮年的薄云,也看作能烧成霞光的希望。这份“老而弥坚”的信念,与木兰山的精神何其相似——无论是护林员“一辈子”的坚守,还是返乡青年重拾文化的勇气,都是在平凡岁月里,把“薄云”烧成“霞光”的力量。
在此深山之中,指尖拂过书页上的古诗文,耳畔是山间的松涛,忽然懂得:这些跨越千年的诗句,从来不是纸上的文字,而是木兰山精神的注脚;那些坚守的人们,也从来不是故事的旁观者,而是“忠孝勇烈”最鲜活的传承者。
六
在通往木兰湖的路上,我们走进了一个叫做“木兰人家”的民俗馆。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农家院,而是一个小型的木兰文化博物馆。馆主是个叫朱木兰的姑娘,她说自己的名字就是奶奶取的,希望她能像先辈一样勇敢。她用刚采的新茶和自制的麻糖招待我们,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笑脸像山间的木兰花一样灿烂。
她的丈夫在院子里摆弄着老物件,手里拿着一把修复好的旧马灯,给我们讲着它的来历。他们都是武汉城区的大学生,毕业后在城里找了工作,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于是他们做出了别人难以理解的决定:回乡创业!家乡的变化天翻地覆,大多数人都住进了楼房,但关于花木兰的老物件、老故事却越来越少。两个年轻人看到了这个遗憾,就建起了这个民俗馆。
在这里我看到一套旧式的绣花服饰挂在墙上,据说是清代仿制的花木兰从军装,各种农具和生活用品摆在展架上,带着岁月的痕迹。各式各样的花木兰传说绘本和连环画,如小型展览般陈列着。来参观的孩子们翻着绘本,听着故事,眼中闪着好奇的光。仿佛生怕故事无法带走,他们让父母用手机录下来,以便反复聆听。朱木兰则微笑着向游客讲述花木兰的传说与山里的故事——讲她替父从军的果敢,讲她拒官返乡的孝心,讲她的精神如何激励着一代代中华儿女保卫国家、坚守信念,把人们带入那些遥远却鲜活的岁月。
我们走出“木兰人家”,路边的木兰花正在盛开,在阳光下轻轻摇曳。毕竟春深,那一路繁花点缀着山林,那茶园像绿色的海洋铺在满山满坡。
在木兰殿的广场上,一组雕塑吸引着我们的眼球,那是花木兰荣归的情景。花木兰身着铠甲,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带着坚毅又温柔的笑容。乡亲们围在旁边,有的捧着粮食,有的拿着布料,脸上洋溢着喜悦。这是一场艰辛的归来,更是一场荣耀的相聚。
在木兰山深处,春采茶,秋拾叶,护林人守着山林,传承人讲着故事,成为他们一生中的轮回。而这轮回里,藏着“忠孝勇烈”最鲜活的当代注脚:退休护林员杜师傅们用一辈子栽树护山,是对故土的“孝”、对坚守的“烈”;退伍老兵捐出积蓄助学,是对家国的“忠”、对奉献的“烈”;朱木兰夫妇放弃城市工作回乡弘扬文化,是对传统的“孝”、对选择的“勇”。就连下山时遇见的小男孩,那句“我要当护林员”的童言,不也是“勇”与“孝”的种子在悄然萌发?
千年前,花木兰以“替父从军”诠释忠孝,以“沙场征战”彰显勇烈;千年后,这些生活在木兰山下的普通人,用最朴素的行动,让“忠孝勇烈”不再是牌坊上的刻字,而是融入日常的选择、刻进生命的坚守。
这座曾名青狮岭的英雄山,如今仍以“忠孝勇烈”的姿态,守护着江汉平原的晨昏——正如那漫山的木兰花,在风雨中绽放千年。这山,原是一首刻在石骨上的谣章。风唱过,松唱过,那些践行着木兰精神的当代人在唱,而我们,也正循着这旋律,轻轻跟着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