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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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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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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汉关钟声

长江之畔,江汉关的钟声敲响了百年。作为“探寻江城印记”志愿文化行动的一次文学实践,我试图以文字触摸这座建筑的肌理,聆听时间深处的声音。钟声悠悠,它所承载的,不仅是武汉的过去,更是我们面向未来的共同印记。

江汉关前月,钟声逐浪飞。

我的思绪,总会飘回2024年那个跨年夜。彼时,江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人潮如春汛般漫过江滩,向这座百年江汉关大楼涌来。电子屏幕的流光在花岗岩壁上游走,将深褐石纹浸染成一片凝固的琥珀;倒计时的呼喊随江雾升腾,终于在零点与青铜钟声轰然相融——“当——当——”。

钟声划破夜幕的刹那,江心航标灯随声明灭,连鼎沸的人声也倏然淡去,仿佛被这穿越时空的轰鸣灼出一片寂静。有人举着手机追录钟鸣,镜头里钟盘的清辉与天际冷月叠在一处;孩童被父亲托上肩头,小手轻抚微凉石壁,指尖所触,是百年沉淀的温凉。江水中摇曳着钟楼倒影,也仿佛将整座城市的脉动,揉进了此刻的欢腾里。那份震撼与感触,在我心中珍藏至今。

人声渐远,时光仿佛被悄然拉长。车轮喧嚣、数据洪流、此起彼伏的笑语,都缓缓沉入背景。唯有张若虚那一问漫上心头,清澈而苍茫:“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江月该记得江汉关大楼的筹建——早在它1924年落成之前,英国建筑师的图纸便已在汉口晨光中铺展,爱奥尼石柱逐节拔地而起,当初门环上锃亮的西洋纹样,硬是将远来的殖民印记,深深砌进了这座城市的肌理里。那时的钟声是冷的——报关单上密布的英文数字,承载着船舶吨税的银锭,都让每一次钟鸣如钉,楔入主权褶皱的最深处,成为那个年代隐忍而漫长的疼痛。

这钟声,从来不只是时间的刻度。上世纪中叶,它是唤醒整座城市的晨号——钟韵未散,江汉桥上已涌过一片清脆的自行车铃浪;八十年代,它又成了汉正街生意人的作息表——钟鸣晌午,店家纷纷撂下算盘,相邀去尝一碗热辣鲜香的糊汤粉;如今,它是游客镜头里的风景,是老街坊茶余饭后的絮语。从殖民时期的“他者之音”,到融入城市血脉的“共同图腾”,这金属的震颤中,镌刻的是一座城从屈辱中站起、于烟火里重生的完整年轮。

我把掌心贴在石壁上,指尖触到的不是料峭的阴冷,而是一种温厚的沁凉,仿佛自汉口开埠以来的风云,都在这石缝间悄然陈酿。午后阳光缓缓淌过的墙面,深浅不一的纹路在我眼中化作了无声的史页:那最深峻的一道,如同1861年开埠时,异国商船铁锚在基石上撞出的刻痕;那片最斑驳的蚀迹,仿佛仍在诉说张之洞督鄂时,“实业救国”浪潮卷起的尘烟。当然,还有那几处依旧清晰的弹痕——1938年武汉会战,钟声曾在连天炮火中喑哑,是守楼的老匠人冒死攀上钟楼,用麻绳缚紧松动的钟锤,让不屈的声响再度化为信念,响彻江城。廊柱底部,当年石匠镌刻的“汉地汉魂”依稀可辨,每一笔都浸透着沉默的倔强,在与时光默默较劲。

听得愈久,愈觉这钟声的矛盾与温柔:它本是丈量时间的标尺,却执意对抗时间的遗忘;它想为我们凝固过往,却偏偏成了未来投来的、温存的回响。就像这栋石楼,虽立着希腊柱式,却早已吸足了江汉平原的湿暖水汽——它不曾亲闻辛亥首义那声划破长夜的枪响,精神血脉却与那终结帝制的惊雷紧紧相连;钟楼指针仿佛曾在某一刻停驻,钟声与呐喊交织,共奏旧时代的终曲。它见证过1927年大革命时期“赤都”武汉的激昂——青年学子在楼下挥洒传单,口号声裹着钟声传遍三镇;更铭记1949年的黎明,那一日的钟声格外沉雄,像是奋力抖落“外籍税务司”制度的尘枷,第一次真正与脚下这片土地的呼吸同频共振。

这转变,从来不是轻易得来的。遥想1861年后的汉口,江面上外国商船日渐密集。巴夏礼以《天津条约》为凭,迫使汉口开埠——江汉关的设立就此成为定局。它踞于长江与汉水交汇的“汭位”,被刻意建为西方列强俯瞰华中的制高点。后来赫德执掌海关总税务司,索性将设计权交予英国建筑师,要求建筑既要有伦敦海关般的威严,更要在视觉上让中国人感受到所谓‘文明’的差距。落成之初的石楼,俨然一座“国中之国”:外籍职员住在楼内精装公寓,中国职员却蜷缩于江边简陋棚屋;关税先抵外债,连日常饮用水都需从外国洋行运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敲钟的钥匙悬在英国司钟人腰间,中国人途经钟楼,动辄遭受巡捕盘问。

可石缝里,总藏着不屈的根芽。当年题写“江汉关”匾额的湖北名士宗彝,面对外籍税务司奉上的五百两纹银润笔与“加刻英文”的要求,只淡然回应:“字,归我写;规矩,归我定。”他铺开宣纸,狼毫蘸墨时腕间微沉,仿佛将毕生风骨都凝于笔端。三个大字如古松立石,庄重浑厚,唯独“汉”字最后一捺,他特意将笔锋延展拉长,那一道墨痕仿佛要穿透木纹,直扎进汉口土地的深处。落款处未留半个洋文,只在不显眼的角落,浅浅刻了一个极小的“宗”字,若不细辨,几乎隐入木理纹理。旁人问他为何不争,他望着匾额上未干的墨迹,静静答道:“字在墙上,魂在字里。总有一天,这楼里的规矩——会跟着这字走。”[见注]

1938年深秋,钟声变了调。日军占领武汉,将钟楼指针强行拨快一小时,试图将它纳入东京时间的轨道。熟悉的钟韵里混入军靴踏步的杂音,破晓时分,江面上悬挂太阳旗的汽艇往来穿梭。日籍司钟紧攥敲钟钥匙,用生硬的中文呵斥:“顺民,要听钟的话。”而回应他的,是码头工人垂在身侧、暗暗攥紧的拳头,是百姓衣襟上缝着的“汉”字碎布——那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后来,空袭震歪了钟锤,中国工匠奉命修理。他仔细地校准、紧固,让钟声恢复了表面的准点。然而,自那以后,每当钟声响起,那青铜的震颤仿佛总要先穿过老匠人触摸过的每一寸冰冷,才能抵达我们的耳中——于是,尾音里便带上了一丝使整座城都听得懂的沉郁。

转折藏在1949年的春天。解放前夕,国民党溃兵持枪闯至江汉关,企图抢夺海关仓库的物资。职工们纷纷挺身,抄起消防斧与铁棍守在门口,一位年轻的师傅举起旧枪,朝天空鸣放两响,高喊:“这是中国人的海关,绝不容你们毁掉!” 混乱中,有人奋力敲响了楼顶的警钟,那急促的钟声与呐喊交织,在夜空中传出很远,溃兵见状,终致仓皇撤走。待解放军先头部队赶到时,江汉关大门完好无损,唯有匾额上溅了几点墨迹,像是为那段屈辱岁月,草草画下的终点。

那年5月16日,晨光漫进钟楼,解放军战士们亲手降下最后一面外国旗,又以红漆在匾额旁郑重添上“人民海关”四个字,每一笔都带着初生的温热。司钟人换作武汉本地的老工人,他紧握钥匙,深吸一口气,撞响的钟声前所未有地洪亮、昂扬。很快,这钟声便将学会新的曲调,与即将响彻全国的《东方红》一道,成为这座城市新的脉搏。钟声荡过江滩,有人悄悄红了眼眶,抬手抹泪,低声说:“这钟,终于姓‘汉’了。”

新生的钟声,总与人间烟火相伴。听海关工作人员讲,上世纪六十年代,海关青年才俊在楼内举行婚礼,同事们将红绸系上钟楼栏杆,江风拂过,绸带便随着钟声轻轻摇曳。钟鸣响起时,新娘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着钟楼的轮廓,针脚细密,帕角签满了同事的名字——那墨迹里,仿佛仍凝着当年的笑语。有人将这方帕子小心收藏,边角虽已磨出岁月的毛絮,却依然可见当初的绣工,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含蓄而温柔的浪漫。待到九十年代,总有学生在黄昏钟声中来到江滩,将书包往长椅一放,看夕阳把钟楼的影子拉得悠长。钟韵如水,漫过写满习题的作业本,在纸页间留下淡淡的、时光的印痕。

这钟声,更像一根绵长的线,串起武汉的四季烟火。春来,钟声染着柳色,与江燕的清响相和;夏至,它穿透蝉鸣,融入纳凉街坊的絮语与冰粉担子的吆喝;秋深时,江雾将钟声揉得温软,伴着画眉的啼鸣;寒冬里,它破开冷雾,裹着烤红薯的甜香,化作行人肩头无言的慰藉。

进入21世纪,海关职能迁往新址,江汉关大楼转身成为博物馆。它并未将历史封存于玻璃柜中,而是坦然将屈辱与新生一同铺陈在阳光之下:展柜里,1865年外籍税务司的银印泛着冷光,“大清海关”旁的英文缩写依然清晰;而1949年的接管签到簿上,“中国人民解放军武汉军事管制委员会”的红色印鉴却灼灼发热,墨迹中仿佛仍带着刚刚卸下枷锁的体温;一旁是1950年的武汉海关旗帜,边角微损,五星红旗的颜色却依旧鲜明。说明牌上写道:“这面旗初次升起时,钟楼奏响《东方红》,江滩上市民的掌声,曾漫过整个江面。”

展厅尽头,屏幕循环播放着历史影像——从开埠时萧条的码头,到殖民时期林立的洋行;从解放军接管的庄严一刻,到如今游客纷至打卡的场景。每一帧画面都在诉说:这不仅是石砌的建筑,更是一部活着的史书,题写着“从屈辱到复兴”的民族历程。

这石楼见过武汉最狼狈的瞬间,也记得它最坚韧的模样。1931年洪水漫城,江水淹至钟楼首层,底楼档案尽数泡皱。司钟人踩着板凳攀上钟台,照常敲响铜钟——那一声声钟鸣,仿佛在向整座城市喊话:“莫慌,水总会退。”1954年特大洪水,解放军在江堤筑起人墙,江汉关的窗口彻夜亮着灯光,工作人员连夜清点转运防汛物资,那时的钟声,如同为堤上军民鼓劲的号角。1998年洪峰再临,有人拍下一张照片:浑浊江水已逼近防洪墙的最高警戒线,浪头几乎触及钟楼基座,而那面国旗依旧在江汉关楼顶猎猎飞扬。钟声与抗洪军民的呼喊交织在一起,成为那个夏天最令人动容的合唱。

2020年,那个令人窒息的春天,钟声又成了希望的象征。疫情最严峻时,空寂的江汉路上,唯有钟楼依旧准时鸣响:清晨六点,唤醒沉睡的城,连窗棂上的霜花都似被钟声暖化;夜晚八点,伴着窗后的人们齐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那歌声裹着钟声荡过江滩,连空荡的街道都似有了力量。有护士在日记里写:“从医院下班,走在空街上听见钟声,突然就想流泪——这城市还活着,我们的希望也活着。”武汉的英雄气,从不是喊出来的,是藏在被迫开放后的自强不息里,藏在博大包容中生长的坚韧里,而江汉关,正是这英雄品格最沉默也最坚实的石质丰碑。

现如今,暮色中的江滩,如一幅流动的长卷。新人相偎,将钟楼收入镜头,新娘的头纱被江风轻轻拂起,仿佛裹住了半缕未散的钟鸣;孩童举着肥皂水追逐嬉戏,泡泡里映出钟楼的轮廓,恍若将百年时光凝成透明的琥珀,沾了钟声的震颤,在空中多飘摇几秒;一位拄拐老人凭栏静立,目光随江水东流,手指在栏杆上无意识地敲击——那是他年轻时在码头记工的节奏,每一下,都曾与当年的钟声相和。

我转身直面长江,浑浊的江水裹挟泥沙、浮沫与朽木,浩荡奔涌。它既不关心钟摆划过了多少圈年轮,也不在意岸上人间更换了多少幕悲欢。望着“江间波浪兼天涌”的苍茫景象,方始领悟:在无尽的江流面前,所有钟声都不过是刹那的涟漪;而这钟声,却偏要在这须臾的刹那中,刻下属于人的、永恒的印记。

听得愈久,愈觉江汉关藏着时间的玄机:钟楼是“刹那”的标尺,以精准节拍将混沌光阴裁成可度量的诗行,是文明为理解存在而设下的坐标;江流则是“永恒”的哲人,以无言的奔涌展现时间那混沌、原生、不可分割的绵延,是存在最本真的状态。二者一为理性的刻度,一为感性的洪流,在此处并非对抗,而是达成深沉的共生。倘若没有江流,关楼便失了根基与眺望的远方;倘若没有钟楼,江流的永恒便少了被审视、被思忖的镜像。江汉关,正屹立于这“刹那”与“永恒”的交点;它的全部厚重与魅力,皆源于这两种时间向度碰撞所激起的、无尽的张力。

江面上,游人仍试图将钟楼与新月收进同一方镜头;街头艺人的古筝声悠悠飘来,与古老的钟鸣交织,融成新的和弦。月色如昨,钟声歇了又起,清越、绵长。这一次,我终于听懂了——它从来不是告别的晚钟,而是迎接的序曲。它所迎接的并非某个确定的明天,而是无数个带着温度的“此刻”:是明晨被钟声唤醒的市民,是黄昏江滩上静候钟鸣的孩童,是百年之后或许仍立于此处,聆听同一种震颤的、素未谋面的来人。

江汉关的钟声,自1924年响起便未曾停歇。它没有急促的秒针,唯有时针与分针循着古老的节奏从容轮转,反而比那三十亿年才误差一秒的原子钟,更让人感到时光的安稳与深厚。原子钟的精准里没有故事,而江汉关钟声的每一次“偏移”中,却藏着1938年的低咽、1949年的欢腾、2020年的守望。正如有史家所言,武汉的英雄性,正在其被迫开放后的自强不息,在其博大包容里生长的坚韧不拔——而江汉关,正是这英雄品格最坚实、最沉默的石质注脚。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而这穿城而过的江水,更承载着武汉的百年记忆——它见过殖民时代的商船泊岸,听过抗战岁月的钟声呜咽,也映过新生中国的红旗招展。这钟声,终将如江水一般,从我们身畔流过,奔向更远的未来。江汉关前,月华依旧,江水长流,钟声不息,城市的故事永无终章——你我皆是这绵长叙事中的笔墨,带着钟声的温度逐浪而行。江水会记得,钟声会记得,连这漫过堤岸的晚风,都会将我们的足迹,轻轻揉进城市下一圈年轮之中。

我忽然彻悟: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一座行走的“江汉关”?生命的渡口,岁月的长河,我们立于其间,检视往事的舟楫,整理情感的行囊,为梦想的航船签下发往远方的凭证。这座内心的关隘,其职责并非阻拦,而是理解;其意义不在固守,而在放行——它让我们得以承载过往的全部重量,依然能够扬帆驶向那未来的、辽阔的江面。而每一次探寻历史、讲述故事的志愿行动,都是一次精神的“敲钟”,让城市的记忆在倾听者心中重新“活”起来,让钟声的余温,漫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底。

钟声再次响起,清越,悠长,与江风的沉吟交织成一片。我忽然懂得,那敲响的,并非告别的晚钟,而是迎接的序曲。它迎接的,不是某一个确定的“明日”,而是明日之为明日的全部可能——是那由无数炽热“此刻”汇聚而成、如江水般浩荡无垠的未来。

钟声的余韵,渐渐融进江风与水汽之中。我最后回望,将这座聆听了一夜的钟楼,与百年来在此驻足的万千身影叠印在一起,所有感慨,最终凝成两句:

痕影长随汉关月,钟声暖彻柳生烟。

【注】文中关于宗彝先生题写匾额之轶事,融汇了武汉本地流传的民间传说,旨在彰其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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